这几日,沿海发生的几起“聚众滋事”已大致平息。背后,既有外地人与本地人的积怨,也有官民之间的矛盾。此类事件,在城乡二元体制下,已是中国的老问题。问题已老,各地的解决方案如果还是大事化小,逡巡不前,才是最要忧心之处。
外地人与本地人之间的冲突,并非中国独有。几年前巴黎的非洲移民二代找不到工作,反抗社会排斥,使该城火光冲天,无数汽车被砸,令人印象深刻。但在中国,情况显然更严重。不仅因为这涉及到2亿以上的庞大流动人口,更因为中国的“新移民”们,还处于候鸟状态,连最基本的教育、福利与政治权利,也远未得到保障。由于无法分享这些权利,他们只能处于工具性的生存状态,很难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以千万计的外来者在新城新村工作了一二十年,却依然是典型的异乡客。
危险正在显性化。重返农村,对新生代农民工来说,已不可能。蓄水池能蓄的,只是已经快被榨干了的第一代农民工。年轻人想平等地做个城市人,进入本地的主流与中坚阶层,却处处碰壁,遭受歧视。在这个民智早已开启,启蒙基本完成的时代,这绝非长久之计,被体制隔离者必然要冲破隔离体制。大坝筑得越高,冲决的力量就将越强。
早在几年前,讨论这种城乡隔离体制隐藏的危险时,“恐惧”、“城乡内战”这类强烈刺激情绪的语汇,已被媒体与学者屡次使用。词语只是工具,支撑者是城乡之间巨大的权利与福利落差带来的结构性怨恨。
如果有最基本的城乡权利公正,这种怨恨,本不应形成。譬如,在沿海某村,本地人只有7000,外地人却有八万。本地人有土地、有厂房、有资金,外地人有劳力,他们一起创造了巨额财富。自由市场下,大家各有所得,经济景气时,多赚点,经济不景时,各自承担不同的风险。老板固然赚得多,但也可能赔得倾家荡产。工人少挣点,却也不至于没了身家。只要规则公平,或赔或赚,各凭运气与本事,都不应心生怨气。
现实却往往是,劳资出现了纠纷该如何解决,可以在哪里摆摊,买个摩托车在村里跑要不要交钱,交多少钱,这些规则都由城里人、本地人来定,乡下人、外地人没有话语权。
规则既严苛又不公,治安队中的烂仔们执行起规则来,更是无所顾忌,外地人受欺负,便在所难免。日积月累,权利不平等导致规则不公,最后内化和固化为身份认同的巨大差别:我们是外地人,是穷人,他们是本地人,是富人。我们是打工的,他们是老板——他们欺负我们!
此种认知一旦形成,社会便分裂为壁垒分明的不同群体,阶级意识、地域意识、族群意识重叠加强,相互激荡,一点火星,便可能引爆剧烈冲突。无论壁垒这边的“我们”,还是壁垒那边的“他们”,都不免身不由己地卷入爆炸式的冲突,所有人的安全、自由、梦想、财富,便一起处于危险之中。
怨恨不生,和平方起。拆除不同阶层、不同人群间的种种壁垒,怨恨才无所附着,让本地人与外地人在公正的政治制度与法律规则之下,休戚与共。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有序地安排行动步骤,一步一步地达成让每个能在当地找到工作的人,享受同等的基本权利。即,让城乡的孩子有同等的受教育权;劳资发生冲突时,老板与工人,得到公正的行政或法律裁决;地方政府发红包时,新移民也应有一份;一个村子一个社区如何管理,让打工者们也有发言权……这是一场深刻的平权运动。
这场城乡平权运动已经启动,但是几个重大关节尚未打通。新选举法将城乡每一人大代表所代表的人口数比例,从4∶1调整为1∶1,纸面上,城乡选举已经平权。关节之一,这些“新移民”的选举权,还远远没有落实在工作所在地,他们不得不回原籍参选。即便人大选举有实质进展,这数以亿计的选票背后的巨大政治能量,也很难在工作所在地体现。后面的一系列社会与经济权利的平等改革,也就无法随之展开。关节之二,便是选举权的真正落实,还需要政府给出更大空间,更有赖于参选者与选民们的艰苦努力。选举权更好地落地与城乡的权利平等,理当齐头并进。
形势已经很严峻。大手笔放开户籍限制,实行居住地制度,让这些新移民平等地参加选举,才是改变城乡隔离的根本途径。惟有平等接纳他们,对抗才会被消融。一个真正的命运共同体,需要奠基于一场伟大的平权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