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被“不语怪、力、乱、神”的传统压制得太久,面对把怪力乱神推到极致的希腊神话,周作人一类的五四新人被勾了魂,除了惊讶、赞叹、崇拜,似乎就不可能有其他反应了。随着中国的崛起,对传统文化的评价已有了很大改变,但21世纪的读书人对希腊的痴迷与五四一代人相比,似乎并无不同。转型期的智识土壤虽算不上肥腴,但由于人口基数庞大,所能产生的希腊迷一定为数不少。更由于施特劳斯主义之高调着陆,施特劳斯牌“古典学”之隆重登场,一定还会有更多读书人皈依希腊诸神。既然如此,探究一下希腊宗教、神话、哲学乃至文明本身的渊源,就很有必要了。
像许多宗教那样,希腊宗教也有一套创世神话和相应的神系,甚至还有一个主神。如所周知,希腊宗教的主神是宙斯。但他完全不像基督教上帝那样是世界乃至宇宙的终极原因,是永恒、超越、全知全能的唯一神。宙斯不仅像人类那样有父有母,也因有人类的所有毛病---狡诈、残暴、嫉妒、小气、沾花惹草等等---而颇招人喜欢。
关于宙斯的诞生,希腊神话里有一套极有趣的说法。起初,世界处在“开奥斯”(Chaos)或“混沌”中。据赫西俄德的《神谱》,开奥斯不具人形,只是一片张开巨口的空间。由开奥斯而有天神乌兰诺斯和地神盖亚。他们生下了十二个提坦巨神,其中最年轻者为时间神克罗诺斯。他与妹妹瑞亚结合生下了第三代神:海神波赛冬、冥神哈得斯、农神德米忒尔、灶神赫斯提亚、雷电霹雳神宙斯、赫拉(宙斯之妻)等。至此,诸神殿主要神祗几已齐全。如果说乌兰诺斯为第一代神王,克罗诺斯为第二代神王,宙斯便是第三代神王。他们在权力交接上发生的争斗,是希腊神谱中最“怪”最“乱”的部分。
克罗诺斯长大后同父亲乌兰诺斯交战,将其击败,并在母亲怂恿下,割掉了父亲的生殖器。但克罗诺斯自己也不愿看到新一代神祗出生,很清楚自己将被他们取而代之。于是他设法阻止这一时刻的到来,所用之招数是与瑞亚频频做爱,企图藉此使她生不出他们来;可即便如此也挡不住新一代的降生,于是他把新生儿女们吞入肚中。宙斯出生时,瑞亚为保护他用襁褓包了块石头给克罗诺斯,让他当作新生婴儿一口吞下。宙斯长大后,在兄弟姐妹帮助下击败了占据奥林波斯山的克罗诺斯和其他提坦巨神,迫使克罗诺斯吞下一块石头,将肚子里的儿女吐出来。宙斯遂成为第三代神王。继位故事就此打住。
对于一直浸润于“不语怪力乱神”传统的中国人来说,以上故事无疑是闻所未闻、引人入胜的。然而,这则极富刺激性的故事并非希腊人原创,而是他们从西亚引进后加以发挥而成的。早在此前几百年乃至上千年,作为原型的西亚库马比神话便以不同的版本在阿卡德人、腓尼基人和赫梯人中流传了。不仅如此,库马比神话中的“怪力乱神”比希腊神谱更“正宗”、也更刺激。库马比神话中也有一个天神,叫安努。他与儿子库马比发生了争斗,但后者得胜,咬掉其生殖器吞之。库马比因此怀孕,生了三个神子,其中两个由口中吐出。后来库马比吞下一块石头,怀孕生出暴雨神台述卜。库马比又与台述卜发生了战争,台述卜将其击败,成为主神。至此,诸神大战告一段落,神界的代际权力交接有了一个圆满的交待,或者说一个至高神已决出,一个完整的神系诞生了。不难看出,希腊故事虽然极诡奇,却仍比不上原型故事。至少,它没有让两代男神怀孕生子。
两个故事在细节上虽不完全对应,但在情节上有再明显不过的平行关系。两个故事中第一代神祇都是天神,即乌兰诺斯和安努。第一代神祗都与第二代神祗---克罗诺斯和库马比---发生了争斗,都是后者获胜。第二代神祗都阉割了第一代神祗,但都未能因之成为最后的胜利者;都得到过权力,但都失去了权力。他们都吞下了消受不了的东西:克罗诺斯吞下了自己的儿女,库马比吞下了安努的生殖器,两者都吞下了石头,都将吞下的儿女吐了出来。此外,库马比故事与其希腊后代还有一个叙事结构上的共同点:两者都只有三代神祗,两个故事中神祗的代际战争都以第三代神祗的胜利而告终。
很显然,希腊故事是西亚故事的一个更精致、更精彩的升级版。
除了以上提到的神谱中的神祗,希腊神话中还有其他一些重要神祗也源自西亚,至少在西亚神话中能找到与他/她们密切对应的神,如月神和狩猎、丰收之神阿耳特弥斯(宙斯的女儿,阿波罗的孪生妹妹);司阳光、智慧、预言、音乐、诗歌和男性美的太阳神阿波罗,以及司爱情和女性美的阿芙洛狄特。在这些神当中,阿芙洛狄特的东方渊源无需证明。早在两千五百年前,希罗多德便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说,阿芙洛狄特崇拜先由“叙利亚地方的腓尼基人”传入塞普路斯和居特拉(伯罗奔尼撒半岛南边的一个小岛),再从这两个地方传入其他地区的。其他重要神祗如波赛冬、哈得斯、阿波罗、德米忒尔和赫斯提亚,也无不有着东方血统。希罗多德也认为,杀死了无数怪物、倍受希腊人崇拜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宙斯半人半神的儿子)原本也是东方的神。现代考据印证了他的说法:赫拉克勒斯的原型的确是苏美尔史诗《吉尔伽美什》里的大英雄吉尔伽美什。
以上讨论已包括所有重要的希腊神祗。他/她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宙斯的亲族。这意味着,并不存在一个独立的希腊神系。希腊诸神连带着神谱都是从东方引进的。
另一个情形也颇值得注意。西元前5世纪以后,小亚“大母神”库柏莉(Cybele,自然和丰腴女神)开始在希腊受到广泛崇拜;她总是带着一个名叫阿梯斯的男伴。很快,库柏莉和阿梯斯被希腊人等同于德米忒尔和她的情人雅西翁。乍看起来,似乎希腊社会独立产生了一对神祇。如果这对神祗与恰恰西亚神相似,这也是巧合,因为德米忒尔崇拜在希腊已有相当长的历史。但实际上,类似的神祇及相应崇拜在此前数百年乃至上千年便已存在于西亚和埃及了,也就是说,希腊历史悠久的德米忒尔崇拜本身也是引进的。在巴比伦和亚述,神界这对伴侣是伊什塔尔和塔木兹;在腓尼基,是阿斯塔蒂-阿芙洛狄特和阿多尼斯;在埃及,是伊西斯和俄西里斯。据当代考古和文献研究,这些东方原型神是从叙利亚或小亚首先输入塞普路斯,经中转再输入到其他爱琴海岛屿和希腊半岛的。
希腊神话的另一个方面也迷倒不少读书人。此方面就是把人与动物的特征集于一身的怪兽。新文化运动以降,带翼狮身女怪“斯芬克司”、鸟身女怪“塞壬”(sirens)、蛇发女怪“戈耳戈”(Gorgons)、狮头羊身蛇尾的吐火女怪(chimeras)、鹰头狮身怪兽“格里芬”(griffins),以及人身鱼尾的海神“特里登”(Triton)。今天,这些现实中决不存在的怪物,对于打倒儒家文化的读书人来说已是见怪不怪。我们拥抱这些“怪力乱神”,因为它们是人类想象力的标志,是思想解放的象征,也因为它们是希腊人的伟大发明。殊不知这些“跨物种”怪兽出现在希腊之前,早就以原生态形式存在于西亚和埃及的宗教和艺术中了。它们是东方神话和观念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来到希腊后,它们大大刺激了希腊人的思维。没有这些舶来品,希腊人的精神形态不知会呈何种面貌。
希腊文明舶来品的清单还远没有结束。一谈到希腊宗教,人们首先可能想到的是那些巍峨、壮观的神庙。直至今日,雅典卫城的帕特农神庙遗址仍让全世界惊叹。但鲜有人注意到在整个迈锡尼时代,在西元前8世纪之前,希腊人完全没有神庙、神坛的概念。他们根本不知道修建一些雄伟、豪华的大石头房子作为诸神的宅邸,也不知道在石头房子里设一个“坛”,供人类向神祗祭献牺牲。神庙神坛是前8世纪以降希腊宗教生活的中心。没有神庙神坛,便根本无法想象希腊宗教乃至希腊文明是何物。但考古发掘表明,神庙神坛不是希腊土生土长的,而是在“东方化革命”中从埃及和两河流域引进的。
不仅神庙和神坛概念源自东方,祭牲剖肝占卜术(Hepatoscopy)也来自两河流域的宗教。不仅这种占卜术的理念和技术本身,甚至连“占卜术”术语也取自东方。
以上讨论并不是要否认希腊人的创造性。希腊人在引入东方的神谱、诸神、半人半兽怪物、神庙神坛和占卜术的过程中,对东方文化进行了适当改造以适应自己的需要。这是没有疑问的。但由于希腊人引入东方宗教时已散居在多个相互隔离的地区,属于多个政治共同体,也由于引入时间和背景不一样,对引入品的反应也不同。更由于年代久远,目前还没有找到足够多、足够硬的证据,一些西方人表现出一种拒不承认东方影响的倾向。在一些研究著作和工具书中,凡是遇希腊神祗及崇拜与东方神祗及崇拜有相合之处,他们往往用“渊源不详”之语来把它打发掉,说相关神祗或者崇拜“同时”存在于希腊、小亚细亚、腓尼基和叙利亚等地。如果这还算不上耍赖,至少也得算一种偷懒。
但是希腊文明建立在多个原生文明---主要是埃及和两河流域文明---的基础之上,是不可否认的;希腊文明对东方文明继承颇多,甚至在前8-6世纪经历了一场“东方化革命”,是不可否认的。希腊文明的次生性是铁的事实。希腊宗教、神话、艺术、建筑、科学、技术对东方的依赖或借鉴更有大量的实物证据。在西方古代,文化因子的流动总的说来是由东而西,而非相反。这一点,即便最顽固的欧洲中心论者也是无法否认的。问题是,东方因子是如何流动的,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何种程度影响了希腊人。
亚欧大陆产生了四个原生文明:尼罗河流域、两河流域、黄河流域和印度河流域的“四大文明”。这些文明有一个共同特点:都兴起在降雨量充裕、水网密布的大河中下游地区或三角洲地区,而非诞生在希腊那样的干旱、贫瘠的地方。为什么“四大文明”都诞生在大河流域?这是因为古代人类所掌握的技术非常有限,只有在大自然挑战适中的条件下才能大规模地发展农业,大规模地汲取农业剩余品;只有这一前提得到了满足,原生文明才可能出现,才可能不断成长、壮大。同样重要的是,大河流域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不仅适宜农耕,而且地势平坦、水道密布,与重峦叠嶂的山区相比,更有利于人员、物质和信息的流通,更有利于技术发明、思想理念的播散,更有利于文明的繁荣。
需要注意的是,虽然华夏文明和印度文明表现出了非凡的连续性,西亚北非的原生文明早在西元纪年之前便衰落了,或者说经历了严重的文化断裂。尽管如此,它们对后发文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通过这些次生文明---尤其是希腊和叙利亚文明---对现代文明做出了重要贡献。可以说,欧亚大陆上没有一个次生文明不是在原生文明深厚、丰腴的基质上成长起来的。卓越的希腊文明便是这样一个次生文明,一个典型的次生文明。
明白了一这点,前8世纪希腊世界在经济复苏之后的爆发性文化繁荣---希腊人在艺术、宗教、文学、科学、哲学诸多方面取得的成绩---便不难得到解释了。这种文化繁荣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建立在东方两千多年文明演进的深厚积累上。
明白了这一点,当我们看到晚至前8世纪希腊人对东方大国仍表现得无比敬畏和顺从,就不会觉到奇怪了。前713年,塞普路斯的七个希腊酋长(basileis)携贡物来巴比伦,向国王萨尔贡二世进贡。纪录这一事件的金属铭文提到,七个酋长的地盘“位于西边日落处七天路程以远之处”,“为朕(萨尔贡二世)在迦勒底、赫梯的赫赫武功所震慑,深感恐惧,遂携其王国所产之金器银器来巴比伦朝贡,亲吻朕足”。此外,萨尔贡二世的继位者埃萨尔哈顿(西元前681–670年在位)曾在尼尼微新郊区大兴土木,为此也曾向多个“西方”小国---包括塞普路斯的十个希腊酋长国---征集过建筑材料。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无需对这一事实感到诧异了:晚至前4世纪后半叶,大多数小亚希腊城邦仍然臣服于亚述、吕底亚、波斯这些西亚强国,只是在亚历山大东侵之后才获得独立。有腓尼基人前8–7世纪广泛活动于爱琴海地区的证据,却没有当时希腊人活动于腓尼基城市的迹象。晚至前6世纪,才有少量希腊人渗入到腓尼基地方。
正是由于对东方文化的大规模引进,“黑暗时代”以降希腊精神形态发生了结构性变化。有西方论者把这一情形称之为“东方化”,瑞士古典学学者伯克特(Walter Burkert)甚至认为这是一场“东方化革命”。这就意味着,希腊人对东方文化的学习和吸纳不是局部的,而是全局的;不是个别城邦或地区的现象,而是整个文明的行为。不仅东方的神谱及相应诸神、半人半兽的怪物、神庙神坛和占卜术的引入说明了这一点,对西方文明产生过关键性影响的字母的引进,“纸”(纸草纸、羊皮纸等)、书卷(scrolls)乃至书写概念的引进,奥运会大多数运动项目的引进,铸币、里拉琴、重量单位“米那”、柏拉图式“会饮”中常用的斜躺椅,
以及绘画和雕塑中大量艺术母题的引进,也说明了这一点。
甚至所谓“希腊科学”也是多个文明的共同结晶。在“希腊化”时代,尤其在托勒密时代,如果不是利用长于运算的巴比伦人“把理论与详细的数据观测联系起来的全部数学手段”和埃及、巴比伦的天文学知识,希腊人是不可能取得《天文学大成》之成就的。然而晚至1970年代,西方科学史界仍普遍认为科学是一个“希腊奇迹”,是希腊人独自开出的。但几代人的研究表明,科学上的“希腊奇迹”并不存在。它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希腊现象,而是一个“超出地区性的综合事件”(见D• 普赖斯,《巴比伦以来的科学》)。
其实不仅希腊科学,希腊哲学也是一个“超出地区性的综合事件”。第一批希腊哲学家---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阿那克西米尼、赫拉克里特---无一不是来自小亚西岸城邦米利都和以弗所(随便说一句,毕达哥拉斯出身在小亚沿岸的萨摩斯岛;“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是小亚西南角科斯岛人)。他们的哲学的共同特点是本体论,即探究自然万物本原的学问。泰勒斯认为万物的本原是“水”、赫拉克里特认为是“纯火”、阿那克西米尼认为是“气”、阿那克西曼德则认为是“无限”。本体论思维极重要,直至今日仍激励着人类的好奇心,驱使人类进行最前沿的物理学研究。然而,首先开出这种对世界万物究极源头打破沙锅问到底之精神的,很可能不是希腊人,而是东方人;开希腊本体论风气之先的泰勒斯水本体论很可能不是他的原创。同样的思想早已存在于埃及人和腓尼基人的故事中了,其中巴比伦神话《恩努马•埃利什》中水乃万物之本的说法尤其完整。
为什么早期哲学家不是雅典人、科林斯人、底比斯人?这是因为当时的希腊处在文明世界的边缘,希腊哲学只可能萌生在与东方有密切物质和精神交流的小亚城邦。有证据表明,由于跟东方有着广泛而密切的贸易联系,小亚希腊城市在前6世纪成为希腊世界最富庶的地方,为哲学的兴起提供了物质条件。同样也因与东方的联系,小亚希腊人中有很大一个比例是海员。他们常年在外,密切接触经济文化发达地区的人们,见多识广。这应该是哲学兴起的智识方面的原因。据普鲁塔克记载,泰勒斯、毕达哥拉斯、柏拉图都去过埃及,与那里的学问家即祭司“同吃同住”。这不是今日的留学是什么?此外,泰勒斯被认为是西方准确预测日蚀的第一人,但支持这种说法的文献残缺不全,不能用来证明他究竟准确预测了日蚀,还是日蚀发生后对之进行了解释。甚至存在这种可能性:他既没有预测日蚀,也没有解释日蚀,而只是把巴比伦祭司的研究成果照抄过来。
东方思想还在另一个重要的方面影响了希腊哲学,此即柏拉图的理念说(“理念”即Idea,也有译为“相”、“理型”或“理式”的)。从“古典时代”末期开始,理念说在希腊罗马世界广为传播,影响极大,后来更对基督教神学乃至整个现代哲学产生了重大影响。一直以来西方人认为,这种把分为现象与本质的思维是柏拉图的发明;现代哲学家怀特海甚至认为,柏拉图以来的整个西方思想史不过是柏拉图理念的“脚注”。殊不知,理念说并不是柏拉图“创新”的结果,而是从巴比伦舶来的。早在西元前7世纪希腊文明崛起之前一千多年,巴比伦的祭司当中便已流行这一观念:纯粹、理想的完美造物早已存在于天国,凡世间与之相对应的东西不过是依照其天国原型营造出来的一些摹本。
另外,灵魂不灭说在柏拉图思想中占有突出的地位,也是希腊哲学融入基督教的一个重要的契合点,但早在前5世纪希罗多德便意识到灵魂不灭说源自埃及:“埃及人第一个教给人们说,人类的灵魂是不朽的,而在肉体死去时,人的灵魂便进到当时正在生下来的其他生物里面去;而在经过陆、海、空三界的一切生物之后,这灵魂便再一次投生到人体里面来……希腊人也采用了这个说法,就好像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一样。”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灵魂不灭说既得不到证实,也不妨把它看作一种舶来的“怪力乱神”。
伯克特,《古希腊的东方化革命》(刘智译),上海三联书店即出
阮炜,《另一个希腊》,上海三联书店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