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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劼:韩非学说的一币两面:帝王术和奴役术

  

  流传中国千年不衰、至今尤盛的帝王术创始者,韩非,虽然并非一个净身阉宦,但此人向君王进言的口气,却与清朝慈禧太后膝下的李莲英相差无几。谓予不信,翻开《韩非子》第一卷第一篇《初见秦》,其开篇第一段,便可了然:

  臣闻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为人臣不忠当死,言而不当亦当死。虽然,臣愿悉言所闻,唯大王裁其罪。――《韩非子·初见秦》

  

  为了突出自己的忠心,韩非甫一开口便将“不知而言”、“知而不言”定为死罪。至于如何算作“不知而言”或“知而不言”,当是很难划分和认定的。只是如此定罪,必然造成臣子在君王面前不知言什么为智、说什么为忠的恐惧。还不啻臣子在君王面前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自由被限制到最低限度,即便君王集思广益的可能性也被相应地缩小到几近于无的范围。而韩非之所以要把臣子的言论限制到如此严厉的程度,则无非是为了强调他自己所言的既智又忠。喜欢做人家的奴才并不稀奇,但把奴才做到如此份上,却实在罕见。

  

  若说智商,韩非似乎高于孟轲;但孟轲再弱智,与君王说话却从来不像韩非这般低声下气。孟轲语君,不说耳提面命,至少也是中气十足;而且总是居高临下,从不示弱。倘若孟轲看到韩非这付十足的奴才腔调,定然蔑视。儒法两家,儒家虽然讲究君君臣臣,但在君王面前倒还不无骨鲠传统。先秦有孟轲,西汉有辕固生,东汉更有陈蕃、杜密等一干不要命的儒臣。与此相反,主张刑名的所谓法家,虽然有商鞅的雷厉风行,有韩非的阴狠老辣,有李斯毫不留情的杀伐决断,但在主子面前却一个比一个奴颜婢膝。这些法家代表人物的结局又非常反讽,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商鞅被车裂,韩非被李斯用计害死,李斯父子双双被主子就地正法。若说誓死效忠,倒也算全都如愿以偿。

  

  追根寻源,被后人认作法家先驱的管子,当年绝非如此低声下气侍奉君王。享有“春秋第一相”美誉的政治家管仲,不仅政绩蜚然,而且个性独具,风采照人。有关管仲的政绩,连司马迁都称道: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史记·管晏列传》

  

  有关管仲的个性,司马迁记载如斯:

  

  管仲頉在青州临淄县南二十一里牛山之阿。说苑云齐桓公使管仲治国,管仲对曰:“贱不能临贵。”桓公以为上卿,而国不治,曰:“何故?”管仲对曰:“贫不能使富。”桓公赐之齐巿租,而国不治。桓公曰:“何故?”对曰:“疏不能制近。”桓公立以为仲父,齐国大安,而遂霸天下。――《史记·管晏列传》

  

  今世所说牛人者,其时诸子之中,无疑管仲也。这就好比一个才干出众的雇员,为老板打工之际,毫不客气地先向老板提条件。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老板要雇员贡献才干如是,君王要臣子做出政绩亦如是。这与其说是一个有本事的人,需要满足自己的利益,或显示自己的个性,不如说是一个对自己充满信心的人,首先要让雇主懂得尊重雇员或者让君王懂得尊重臣子。以管仲的心胸,如此一再开价,并非仅仅是意在财富、地位,而更是在向君王标明,你我虽然君臣有别,但我管仲的尊严,不可轻视,更不容冒犯。

  

  管仲如此心高气傲,当今商明文明社会的高级白领看在眼里必定心领神会。但当时的一些迂腐士子,恐怕很难理解。比如孔丘,就读不懂管氏三归。提及管仲的尊王攘夷功绩,孔丘盛赞:“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但是人问:“然则管仲知礼乎?”孔丘马上回答:“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又有问:“管仲俭乎?”孔丘断然回答:“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

  

  不知孔丘倘若能读到韩非的“臣愿悉言所闻,唯大王裁其罪”,会发出什么样的议论。可以肯定的是,纠缠于等级观念的孔丘,不会懂得管氏三归,别有一番尊严在其中。管仲之所以敢向齐桓公步步进逼,是因为在管仲的心目中,君王和臣子之间,彼此是完全平等的:要我管仲效力可以,但你必须给我管仲应有的待遇。这在商业文明无疑是常识,却绝对不符合孔丘所遵奉的君尊臣尊君贵臣贱的等级观念,以致会作出“不知礼”和“焉得俭”的道德判断。殊不知,这样的道德判断,全然有违于齐国的民意民心。有关管仲所获得的特殊待遇以及管仲的功绩,司马迁在《史记》中如此写道: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史记·管晏列传》

  

  当然了,管仲的自尊,并非商业文明孕育,而是缘自华夏初民与生俱来的平等观念。在周室标榜尊尊亲亲之类的森严等级之前,臣子与君主说话,并没有仰视神明般的战战兢兢。《尚书·西伯戡黎》记载的殷臣祖伊,与商纣说话的口气,就算比不得管仲那么豪放,至少也有孟轲那样的义正词严。人的尊严,并非书本熏陶出来的教养,而是发乎生命底蕴的人文品质。倘若没有周、孔等级观念日深月久的侵蚀,华夏民族天然具有的平等观念以及人之为人的尊严,绝对不会丧失殆尽到在君王的权杖面前诚惶诚恐的地步。

  

  春秋伊始,虽然周室周制已然数百年,但尊尊亲亲的等级观念,并没有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样统摄天下众人之心。鲁僖公九年(公元前六五一年),齐桓公在葵丘之盟提出“尊周室,攘夷狄,禁篡弑,抑兼并。”后世所谓尊王攘夷,由此而起。这是对周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个相当温馨的解构,温馨到了把孔丘小可怜感动得如醉如痴的地步。然而,尊王攘夷再温馨,骨子里却不再把当初周公建制时的等级尊卑当回事了。于是,就有了齐桓公向管仲步步进逼的三归一再表示敬意的非常之举,根本不管会有个叫做孔丘的破落子弟说三道四。因为齐恒公内心深处也像管仲一样,毫无等级尊卑观念。齐恒公有过作为公子小白的流亡经历,再加上齐国当初乃吕尚之封地,不以“尊尊亲亲”为然,而以“举贤而上功”治国(参见《淮南子·齐俗训》);因此,齐恒公身上既无公子哥儿养尊处优的纨绔习气,也没有姬氏家族等级森严的尊卑观念。尽管在鲍叔牙推荐管夷吾时,齐恒公有过犹豫:毕竟当年与公子纠争夺王位时,曾被管仲射过一箭,几乎丧命。但齐恒公听了鲍叔牙之于管仲才干的一番盛赞后,旧日恩怨顿时消解于一片赤诚的爱才之心。及至获得管仲辅佐,更是乐不可支,管仲要什么都答应。如此的求贤如渴,后世的君王之中,也就曹操可相比拟。

  

  齐恒公和管夷吾的相知相善,与其说是君臣间的佳话,不如说是高山流水一类的美谈。对于管仲来说,从此英雄有了用武之地;而对于齐恒公来说,因为有了管仲的辅佐,得以成为春秋首霸(借用当今的天下首富之说)。可以说,生机勃勃的春秋时代,就是这对君臣以尊王攘夷的名义共同开创的。

  

  历史的诡异在于,当初尊王攘夷之夷,乃一再北侵的南夷楚国。而后来对中原诸侯真正构成威胁的,却是最终吞并天下的西夷秦国。春秋时代的秦国,才刚刚崛起,除了野蛮,别无所长。及至秦穆公上台,才开始学习中原文明,不惜代价,网罗人才。诸如特地到楚国以五张羊皮换得虞国大夫百里奚,重用晋国亡臣丕豹,请出隐居的䞿叔,与百里奚一起,拜封为相当于丞相的左、右庶长。秦穆公由此大展身手,开疆扩土,跻身春秋五霸。秦穆公的成功与其说是野蛮之于文明的胜利,不如说是蛮力获得了文明的导引。或者说,中原人杰的加盟,使蛮秦摇身一变,成为强秦。

  

  毋庸置疑,秦穆公时代的君臣关系,不说完全平等,至少毫无主奴意味。秦穆公虽然身为君主,但同时又是百里奚、蹇叔等臣子的学生。搏战有赖于野蛮,政治却需要智慧。这就好比西安以西的乡镇企业老板,请了上海的公司主管,绝对摆不出颐指气使的架子。而百里奚、蹇叔他们,也不可能像后来的韩非之于嬴政那样,在秦穆公面前诚惶诚恐。

  

  秦国历史上君臣关系演变的一个重大转折,见诸商鞅进谏秦孝公,以献称霸之道。

  

  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东复侵地,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孝公既见韂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其志不开悟矣。”后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请复见鞅。”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曰:“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曰:“吾说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跶之前于席也。语数日不厌。景监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欢甚也。”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强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 ――《史记·商君列传》

  

  与当年秦穆公的求贤若渴截然相反,秦孝公只消身子朝王座上随意一歪,自然就会有商鞅这样的中原士子进宫巴结,而且还要私走宠臣的门路,才能得见。此刻的商鞅,无疑比不得当年的百里奚、蹇叔,让秦穆公感觉如获至宝;更难望春秋名相管仲之项背。像管仲那样理直气壮地向齐桓公一再提要求,在商鞅可是想都不敢想。商鞅能够做的只是,向秦孝公点头哈腰地献计献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从帝道说到王道,从王道说到霸道,一直说到秦孝公大悦,方才感觉大功告成。商鞅未必不知道自己是在取悦君王,内心深处更是明知,秦孝公的喜欢霸术,“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但商鞅就是一味的奉迎,一味地寻求秦孝公所需所喜。

  

  秦国从偏偶一方的蛮夷,壮大到一统天下的王朝,依次走过由微而显、由荒蛮到暴虐的生长阶段。经由秦穆公,蛮秦变成强秦;经由秦孝公,强秦变成霸秦;其后秦昭公企图帝秦,被赵相平原君等中原士子挫败。所谓帝秦,实质上乃是暴秦,其标记性的历史事件,便是秦昭公手下的白起在长平之战得胜之后,坑杀四十五万赵国降卒。可叹的是,中原士子的义不帝秦,并没有能够阻止秦国的最终称帝。秦昭公受挫的帝秦或曰暴秦之业,最后在秦始皇嬴政手里,如愿以偿。

  

  倘若说强秦的标记是秦穆公利用了中原文化和中原士子,那么霸秦的标志则是中原文化经由诸如卫国人商鞅这类士子的臣服,完全匍伏于霸秦的军国主义。秦孝公要的是军国主义,而商鞅向秦孝公提供的,正是叫做霸道或者霸术的军国主义,如斯:

  

  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史记·商君列传》――《史记·商君列传》

  

  用商鞅本人的原话来说,则是:

  

  夫秦之所患者,兴兵而伐,则国家贫;安居而农,则敌得休息,此王所不能两成也。故四世战胜,而天下不服。今以故秦事敌,而使新民作本,兵虽百宿於外,境内不失须臾之时,此富强两成之效也。--《商君书·来民》

  

  因此,在国与民之间:

  

  民弱国彊,民彊国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商君书·弱民》

  

  换句话说,国家必须凌驾于国民之上。国家利益高于一切。此乃军国主义的基本特征。二十世纪中叶的德国、意大利、日本诸法西斯国家,无不如此。商鞅巧舌如簧地把这种军国主义说成是: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孝公曰:“善。”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史记·商君列传》

  

  商鞅的厚今薄古,表面上是相对于孔儒的厚古薄今,实质上却是以所谓的“不法古”为名,为军国主义铺平道路,从而推动秦国更上一个台阶:由霸秦走向暴秦。可以说,二千多年之后,东瀛之国的法西斯军国主义,早在商鞅的政治主张里,就已现端倪。当年秦国向中原诸国发动的吞并战争,与日本法西斯以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为名的入侵中国,大同小异;骨子里都以野蛮强暴文明,以暴虐作践柔弱。商鞅变法,无论是对中国文化还是对中国历史来说,都毫无光荣可言,而是耻辱的标志。至于商鞅的结局,在秦孝公驾崩之后旋即遭到车裂,只不过是可以料想得到的报应罢了。

  

  当时向强秦献计献策献媚献丑的中原士子,并非商鞅一个。商鞅只是其中最为著名的例子。

  当野蛮向文明步步施虐之时,最为耻辱的还不是文明的柔弱,而是文化人的臣服。这种臣服不仅给当时天下的政治格局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还给整个民族文化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与卫国士子商鞅将自己绑上秦国的战车相对称、并且给后世的民族文化带来极大伤害的另一个中原名士,便是赵国人荀况。

  

  商鞅在公元前三三八年被杀,荀况于公元前三一三年出生,卒于公元前二三八年,比商鞅之死正好晚了一百年。荀况在世之时,恰逢秦昭襄王嬴则当道。秦昭王做下的几件震动天下的大事,不可能不对荀况的思想和著述产生影响。一件是公元前二六0年的秦赵长平之战,一件是得胜的秦将白起坑杀四十五万赵国降卒,一件是随后发生的秦昭王企图称帝,还有一件是公元前二五六年的秦昭王灭东周。春秋时代的“尊王攘夷”,到了战国时代,以秦昭王野蛮的夷王灭尊,黯然落幕。

  

  在秦昭王不可一世的铁蹄面前,同为赵国人的相国平原君,宁可国破家亡,也不愿向暴秦以帝秦俯首就范;魏国的信陵君盗窃兵符以救赵,楚国的春申君毅然发兵以助赵,更有齐国一介布衣鲁仲连,傲然蔑视暴秦而义不帝秦。惟有学问家思想家荀况,以截然相反的姿态,又是入秦考察,又是在《强国》篇中盛赞暴秦:

  

  其固塞险,形埶便,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胜也。入境,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朝闲,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是所见也。故曰:佚而治,约而详,不烦而功,治之至也,秦类之矣。虽然,则有其諰矣。兼是数具者而尽有之,然而县之以王者之功名,则倜倜然其不及远矣!是何也?则其殆无儒邪!故曰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荀子·强国》

  

  荀况虽然像商鞅一样心知肚明,秦国“粹而王,驳而霸”,从而认定“其殆无儒邪”,用商鞅的话来说则是“难以比德于殷周”;却偏偏要恭维经过商鞅军国主义调教的秦国,民是“古之民也”,吏是“古之吏也”,士大夫是“古之士大夫也”,朝廷更是“古之朝也”;从而得出了如此貌似很真理很公允的结论:“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是所见也。”这样的结论,足以让平原君、信陵君以及春申君乃至鲁仲连,全体瞠目结舌。

  

  说荀况弱智,也许会伤害华夏民族的感情。但说荀况的平庸与其自身的怯懦互为因果,即因为平庸而怯懦,由于怯懦而平庸,恐怕并非失实。试问,倘若没有秦国的咄咄逼人和一再得逞,荀况会那么煞有介事地援法入儒么?商鞅跑到人家宫廷里献媚取悦是为做官,荀况如此礼赞暴秦为哪般?倘若不知其写作背景,还以为荀况是在发展孔儒学说;但仔细观察一下其著书背景,才明白荀况其实是受了秦国威逼天下帝秦的霸道气势的震摄,才不得不在君王的“仁眇天下,义眇天下”之外,加上一个“威眇天下”,不得不在自己的学说里掺入些许商鞅的主张。这与其说是荀况有思想,不如说是荀况没胆识。这就好比在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践踏中国之际,中国的知识分子歌颂日本人是“古之民也”,日本官员是“古之吏也”,日本天皇是“古之朝也”;于是,日本军国主义“威眇天下”。真不知荀况这番颂秦,发生在秦军坑卒之前,还是之后。但不管是之前之后,作为深受暴秦荼毒的赵国子民,说出这番谀词,都是极其丢人现眼的。尤其是比之于赵相平原君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荀况的谀秦很难让人不鄙视。

  

  有其师,必有其徒。有荀况的谀秦在前,此后他那两个学生楚人李斯、韩人韩非的相继仕秦,也就顺理成章。或者说,荀况强调君权威严的君本主义学说,为李斯、韩非放弃自己尊严向秦王嬴政下跪嗑头,扫除了可能会有的心理障碍。于是乎,就有了本文开头所说的韩非写给秦王嬴政的那番叩首之言:“臣闻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为人臣不忠当死,言而不当亦当死。虽然,臣愿悉言所闻,唯大王裁其罪。”

  

  有关韩非其人,司马迁如此写道:

  

  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在韩非与李斯的同门相残之中,韩非假若没有口吃,李斯恐怕不是其对手。当然,汉儒司马迁毕竟没有先秦诸子那样的学养,会把韩非的“喜刑名法术之学”,“归本于黄老”。反过来说,司马迁假如没有如此这般的糊涂,也不会将韩非与老子并列为传。因为事实上,韩非虽然在著述中劫持过老子学说,但韩非的帝王术在骨子里却是既承继了商鞅的军国主义的霸术理论,又师承了荀况的君本主义的威君学说。否则,韩非的著述,不会得到嬴政的如此赏识。

  

  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在这之前:

  

  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于是韩非疾治国不务修明其法制,执势以御其臣下,富国强兵而以求人任贤,反举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实之上。以为儒者用文乱法,而侠者以武犯禁。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冑之士。――《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韩王的不能用韩非之说,既可说是韩王胸无一统天下之大志,也可说是韩非的学说实在太可怕。说儒者“用文乱法”,说侠者“以武犯禁”,还有“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在在处处,韩非都是在替君王着想。儒者侠客,名士武士,全都像是君王脚下的蚂蚁一般,韩非教君王想怎么踩就怎么踩。这确实很合乎想称霸天下的秦国君主口胃,但未必会让中原诸侯如韩王者愿意采纳。

  

  毋庸置疑,韩非把自己也定位于可怜的蚁群,否则,不会向嬴政说出那么卑躬屈膝的话来:先给自己定妥死罪,再向主子表示忠心。这个帝王术的创始人,同时也是奴才哲学的奠基者。比起商鞅的军国主义主张,韩非的君主专制论,走得更远。

  

  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谓王资。既畜王资而承敌国之舋,超五帝,侔三王者,必此法也。――《韩非子·五蠹》

  

  此番论说,几乎是韩非帝王术的总纲。韩非既把商鞅的厚今薄古推到极端:“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又把商鞅没有说明白的“有功者显荣”划分得更加清晰:“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商鞅还担心其霸术“难以比德于殷周”,韩非却断言:“超五帝,侔三王者,必此法也”。借用一句韩非之师荀况的话来形容,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韩非之青,不仅胜于商鞅之蓝,也胜于其师荀况之蓝。脱胎于孔儒的荀况学说,虽然演变成了君本主义,但骨子里依然兼具儒、法两家的双重性。但韩非的帝王术却是一元的、极端的、毫无折衷可言的,从而是冷酷无情的,所向披靡的。这在战国时代,其形象当是嬴政的战车;这在二十世纪中叶的欧洲大地上,则应该化身为希特勒军队的坦克。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式的纳粹,比德国早了两千多年。德国的纳粹效忠的是其元首希特勒,中国先秦时代的纳粹效忠的则是后来号称秦始皇的嬴政。比起德国纳粹,中国两千多年前的韩非帝王术,更为阴暗,又更加奴颜婢膝。

  

  真要说起来,商鞅虽然也跟韩非一样的效忠于秦国君王,但开口闭口,却总是国家当先。诸如:“治国贵民壹”(《商君书·民壹》),“国之所以治者三: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权(《商君书·修权》),等等。韩非却不同,每每下笔,总是君主为上。在商鞅的霸术里,国家已然凌驾于国民之上;而在韩非的帝王术中,君主更是高踞国家之上。有道是:

  

  母不能以爱存家,君安能以爱持国?明主者,通于富强则可以得欲矣。故谨于听治,富强之法也。明其法禁,察其谋计。法明则内无变乱之患,计得则外无死虏之祸。故存国者,非仁义也。――《韩非子·八说》

  

  韩非因此告诉君主:

  

  故明主用其力,不听其言;赏其功,必禁无用;故民尽死力以从其上。――《韩非子·五蠹》

  

  韩非根本不相信什么民爱国、君爱民之类的仁义说教,而坚信人君的威严,人君的至高无上,既高于民,也高于国。韩非心目中的圣明人君要的是,国民为之效力卖命,根本不必听他们说些什么。国民赞美也罢,抱怨也罢,人君不必当回事。立功的有赏,不听话的杀头。非常简单。诸如个人权利,思想自由或者言论自由之类,对韩非的帝王术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

  

  故曰:道私者乱,道法者治。上无其道,则智者有私词,贤者有私意。上有私惠,下有私欲,圣智成群,造言作辞,以非法措于上。上不禁塞,又从而尊之,是教下不听上、不从法也。是以贤者显名而居,奸人赖赏而富。贤者显名而居,奸人赖赏而富,是以上不胜下也。--《韩非子·诡使》

  

  所有的个人权利,无论是家室财富,还是思想言论,通通都得被剥夺干净,否则,人君就会有“道私者乱”的危险。尤其是“圣智成群”,亦即是知识分子成堆,假如“上不禁塞”,那么等于是“教下不听上、不从法也”。这即是说,所有具有思想言论能力的人们都不能享有思想言论的自由,一如拥有武器的国民不能有“私剑之捍”。这样的韩非学说,嬴政能不喜欢么?更不用说以秦始皇自比的现代枭雄,能不喜欢么?倘若说,韩非学说像一枚硬币似的具有两面形象,那么翻过来是帝王术,翻过去则是奴役术。韩非奴役术的宗旨,在于彻底消灭国民的自由,彻底剥夺国民的权利。所有想要享有个人权利或者个人自由的人们,都被韩非列为去除对象,叫做“五蠹”,就像两千年后被称作黑五类的地富反坏右一样。

  

  是故乱国之俗,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其言古者,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其带剑者,聚徒属,立节操,以显其名而犯五官之禁。其患御者,积于私门,尽货赂而用重人之谒,退汗马之劳。其商工之民,修治苦窳之器,聚弗靡之财,蓄积待时而侔农夫之利。此五者,邦之蠹也。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养耿介之士,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矣。――《韩非子·五蠹》

  

  学者,言古者,带剑者,患御者,还有商工之民,活跃于天下的士子市民,几乎被一网打尽。后世暴君希特勒想要清除的,也不过是犹太人而已。韩非设置的清除对象,竟然比希特勒想要消灭的还要众多。这与残酷镇压阶级敌人的红色革命倒是有一比。难怪枭雄有言:秦始皇算什么?

  

  比起两千多年后的镇压反革命,秦始皇当然不算什么。但秦始皇毕竟有焚书坑儒,可算作嬴政在韩非光辉思想指引下、在李斯英明果断的建议下所做的清除异己之壮举。从列出五蠹到焚书坑儒,然后再比较后世的消灭犹太人和镇压反革命,横看竖看,翻过来看,倒过去看,都可以发现,韩非确实非常了不起。相比二十世纪人类历史上两次大规模的清除五蠹,韩非的思想要超前两千多年。可见,韩非、商鞅等法家人物,在毛时代的文革当中空前走红,绝非无心插柳,而是历史和逻辑的双重必然。

  

  倘若要将韩非的帝王术和奴役术作个比方,那么颇类于金庸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言及的《葵花宝典》。那部武功秘笈造就的是东方不败,韩非帝王术炼成的则是叫做嬴政的秦始皇。有趣的是,东方不败习练《葵花宝典》先得自宫,而韩非低声下气地请求嬴政采纳所献帝王术的结果,却是自杀。说起来,希特勒的宣传部长戈培尔倒也是自杀的,只是相比之下,韩非自杀得更为窝囊。

  

  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韩非之所著书也。”秦因急攻韩。韩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悦之,未信用。李斯、姚贾害之,毁之曰:“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秦王以为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非药,使自杀。韩非欲自陈,不得见。秦王后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从韩非《初见秦》里的“臣愿悉言所闻,唯大王裁其罪”,到“韩非欲自陈,不得见”,只得自裁了结,此情此景,真可谓怎一句报应得了?司马迁有评如是:“然韩非知说之难,为说难书甚具,终死于秦,不能自脱(《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司马迁没说报应两字,但报应之意,已在其中。正如杀人者,

  要偿命;以言怂恿人君剥夺臣民自由和权利者,岂能有什么好下场?但这也正好就是韩非帝王术和奴役术的特征所在:先将自己完全奴才化,并且誓死效忠,然后再教人君如何强迫全体臣民当奴才。或许,这也能算是一种以身作则。

  

  理当承认,商鞅的霸术确实能让秦国称霸,韩非的帝王术也确实能让嬴政称皇称帝,但代价不菲。除了无数将士的生命,黎民百姓难免生灵涂炭,尚有国民的权利和臣民的自由。因为这是越过底线的暴力扫荡,这是毫无人性的征服行径。如此的血腥,如此的残暴,如此的野蛮,任何一个有良心有良知之人,都无法漠视。若说这是大一统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请问,这样的大一统要来干什么?即便书同文、量同衡、车同轨确实不无文明的进步意味,也抵不上这样的人文代价。试想,以诸国和平协商的方式,难道不能抵达这样的进步?难道一统天下非得诉诸杀人无算摧残文化的野蛮?假如硬要说,暴秦的大一统是合情合理的,那么日本法西斯的大东亚共荣圈也就同样可以成立了。彼此都是由夷入主,籍暴力称霸,以杀人立国。历史的人文立场虽然是柔弱的,却是不可动摇的,绝不妥协的。因为历史是属人的历史,而不是杀人的历史;历史是人文的历史,而不是被帝王主宰的历史,更不是向威权和暴力屈服甚至顶礼膜拜的历史。任何诸如此类的野蛮,无论来自暴秦,还是出自日本法西斯,都是不能认同的。历代帝王,各色枭雄,或许会醉心于如此野蛮的一统天下,但无论是历史学家还是人文学者,更不用说什么思想家,假如这个民族还存在思想家的话,都没有理由为嬴政及其暴秦的如此统一天下,喝彩;同样没有理由向商鞅的霸术和韩非的帝王术,致敬。孔儒的君君臣臣等级观念尚且不能认同,更何况商鞅、韩非先后以军国主义、专制主义向秦国君主的称臣效忠?

  

  比起商鞅的军国主义,韩非的专制主义更奴才,更无耻。商鞅的军国主义着眼于国家利益,着眼于国与国之间的逐鹿;韩非的专制主义却完全聚焦于君主的权威,聚焦于如何剥夺国民的权利和臣民的自由。倘若说,商鞅旨在称霸的军国主义,与马基雅弗里的《君主论》多少有些不谋而合,那么韩非意在教唆人君实施专制独裁的帝王术和奴役术,毫无政治上的合理性和合目的性可言。当一个国家面临灾难或者面临强敌入侵之际,商鞅的学说,还有圈点之处;国家确实需要用非常的手段,凝聚国民力量,共同赴难。然而,无论一个国家处在什么样的情境底下,韩非的主张,都是绝对不能采纳的。因为商鞅的学说,含有国家利益成份;韩非的主张,却惟人君是从,既剥夺国民的权利,也谈不上什么国家利益。倘若国民权利可称作私,国家利益可称作公,那么商鞅的学说,尚有公心可论。但韩非的主张,却除了向人君献媚,既不利于私也无益于公。作为一个中原士子,商鞅低头哈腰地向野蛮的秦国献策献身,无疑是可耻的;但相比之下,韩非诚惶诚恐地向嬴政进言,如何剥夺国民权利,如何取消臣民自由,比商鞅更奴才更阴暗。

  

  司马迁在《史记》里有言:“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但说到韩非,司马迁却只是连连感叹一个说难者的最后被难。殊不知,要说报应,韩非远比商鞅轻得多。因为韩非学说的罪孽所在,远不啻得罪秦国的权贵,更是伤害到了普天之下的工商士子,黎民百姓,乃至后世一代又一代的知识分子。司马迁竟然将这样一个策士,与老子并列而传,实在是糊涂到了荒唐的地步。司马迁能从商鞅身上读出刻薄,怎么从韩非著述里就读不出阴暗呢?

  

  倘若从商鞅、韩非再回首早先的管仲、晏婴,真可谓,判若云泥。管仲的风采毋须赘言,连司马迁都佩服不已。即便后来的晏婴,也别有一番风貌: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史记·管晏列传》

  

  有道,无道;有行者,无行者;司马迁的《史记》,总算还能够有所区分,没有将管仲、晏婴与商鞅、韩非混为一谈。只是《史记》中有关韩非的这段文字,读来令人发噱:

  

  今者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诸如“悲廉直”、“作孤愤”之类的词语,用在韩非身上,相当滑稽。虽然韩非确实有篇什叫做《孤愤》,以示怀才不遇。但这不过是尚未遇到嬴政罢了。看看韩非在《初见秦》里那种激动不已的模样,哪像个怀有“孤愤”的中原士子?孤愤之孤,在于独立不羁。在人君面前像韩非那么的低声下气,何来独立之有?而无独立,又从何说起孤愤之孤?至于“悲廉直”的廉直一词,更是与在君主面前卑躬屈膝的韩非无缘。而了无廉直可言,又从哪里悲起?这就好比韩非在《五蠹》中一面教唆君王清除士子市民,一面请求君王提拔“耿介之士”。说这太过阴毒,却似乎一派天真模样;说这太过残忍,却又像是为君王打扫清洁卫生一般的纯洁无邪。其实,韩非骨子里就是这样一具怪胎,阴暗到了不知什么叫做阴暗的地步,残忍到了不知什么算是残忍的程度。可叹的只是,自称承继孔丘理念的司马迁,不知为何如此情有独钟似地怜惜韩非。难道说,司马迁是看在韩非乃荀况弟子的份上,特意买荀况一个面子?抑或是韩非被同门陷害的缘故,所以深表同情?实在不明白。也许只能说,汉儒确实读不懂先秦诸子。

  

  在李斯与韩非的这场同门相残之中,嬴政的角色既可憎又可笑。正如李斯、韩非与管仲、晏婴相比,判如云泥,嬴政与齐恒公,也是一抔黄土之于一壁高山。不要说齐恒公的心胸、智慧,嬴政遥不可及,即便是比之于秦穆公的气度,嬴政也显得委琐得不行。秦穆公当年为了网罗人才,不惜到楚国的俘虏群里赎得百里奚。得到百里奚之后,又通过百里奚网罗到了蹇叔,并且委以同样的重任。相比之下,嬴政为了得到韩非,先是以开战威逼韩王拱手相送。到手之后,却听信谗言将韩非扔进牢房。及至醒悟,赶紧命令放人,韩非已经被李斯成功除却。于是,嬴政惟剩后悔不已。

  

  当初,嬴政逼韩王送人,无疑是行事霸道;听信谗言,当然是心胸狭窄;出尔反尔,是因为智力低下;后悔莫及,标明了赢政其实是个既不懂用权又不会用人的蠢货。倘若嬴政还有点智商,那么应该意识到,也正是像他这般野蛮而愚蠢的人主,才与韩非阴暗透顶的帝王术相般配。被这么一个浊物一统天下,既是天下的不幸,也是历史的喜剧。赢政王朝,二世而亡都算是长命的。嬴政的这场一统天下,非但不是什么伟业,还更像一出闹剧。剧中的所有角色,全都机关算尽,反误自己性命。对嬴政来说,则是因为其低智商的暴虐,断送了妄想永世长存的嬴姓王朝。倘若说,当年姬氏兄弟在以周室取代殷商之际的同室操戈,尚有几分悲凉在其中;那么嬴政王朝的兴亡,全然一出喜剧。后世感叹的只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嬴政其人就像其喜爱其热衷的韩非学说一样,除了权谋的阴暗和权力的暴虐,乏味之极;无论是文化品质,还是人格魅力,全都了无意趣,更无内涵。韩非的学说有多么的尊严丧尽,嬴政的统一就有多么的粗俗野蛮。堂堂荀况弟子如韩非者,竟然向这么一个粗坯战战兢兢地表示誓死效忠,实在是喜剧得可以。这幕喜剧的最后一笔,当是司马迁将如此诡异而滑稽的韩非,与智者老子比肩而立。这段历史与其说是满纸写着吃人,不如说是处处透着荒唐。

  

  二0一一年九月二十七日写于哈德逊河畔

  

  选自《中国文化冷风景》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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