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嘉倩
1.
昨晚做了一个阅读理由的调查，超过550人参加。结果是，欢迎来到全新的读书时代，再也没有人尖着嗓子摆出英勇就义姿势喊“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也再也没有人抛头颅洒热血般把“读书会改变命运”视为真理。
2.
故事先从 “不读书的读书时代” 开始。开学在即，每到这时人心惶惶，寒假作业已不能再拖，有多少人曾在KTV入戏地唱天亮说晚安，就有多少人此刻蓬头垢面地在凄凉小灯下看着天一点点亮了。
小区门口，有家煎饼果子摊生意火爆，那女人红扑扑的脸蛋，扎条马尾，小小个子，如果不是有个小男孩坐在三轮车前看书，谁都猜不到她的年纪。男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下来的，一样红扑扑的脸蛋，正低头捧着本书在看。旁人啃着煎饼围过来，纷纷惊叹：爱读书，懂事，有出息！
有老先生问他，在看什么书？他抬起头来，无奈地说，老师布置要读的课外书，一直忘记看，来不及了。群众静默了，作鸟兽散。
我表弟最近倒是爱上看书了，之前的二十多年人生，任凭家里和学校如何威逼利诱，他都誓死拒绝读书，及格万岁。我常觉得他这样能成为革命分子或摇滚歌手，是不屈不挠做自己的典范。听闻如此巨大的改变，所有亲戚耸动起来，原来 —— 表弟恋爱了，那个长发飘飘笑容可爱的女孩让他多读书。
读书时候不爱读书，这不怪我们。“ 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又冷，收拾书本好过年。” 除此之外，巡回演唱会赶场一样奔赴各大补习班，静下心来看小说，做贼一样，还被认为不务正业。古诗词背诵，没那心情去欣赏，和尚念经，长大后碰到诗，巴普洛夫条件反射，有不自觉的厌恶，追女生再也无人写诗。到了能正大光明赏析文章的时候，后面往往是做不完的阅读题，连作者本人都没答对几道，惊讶发现原来自己心机如此之重，隐藏在一字一句之中，恨没有被皇上招入后宫，定有作为。
看书这件事，用一句现代小学生的口头禅说就是：再也不会爱了。
3.
奇怪，我们读书的时候，没人告诉我们为什么要读书，就稀里糊涂坐在那里捧起书来。大部分人是直到离开学校时才摸爬滚打中找到读书的理由。
在调查里随机选出几条理由来，杜左龙说，“你就是想的太多，可书读的太少。一句话完爆我。就开始看书了，晚了点，路还长着。”邓凯元的理由直白，阅读是“为了让女孩子能愿意和我说话。”徐飞更简单：“让学妹觉得我有文化。”
杨林觉得读书是因为“至少有个和大家交流的资本嘛…说不定能提升自己呢!”景冬冬犀利，阅读是因为“我喜欢安静，讨厌他们说的年轻人需要旅游、K歌、不停地激动。”苏遇安则非常实用主义，读书理由很多，“最近的原因是为了加快新陈代谢，进而减掉过节长的肉。”宋霆更实在，读书是因为“我在蹲坑。”
周得蒉目光长远，“我阅读，是因为穷。知识穷，钱财寡。”宋文静的阅读是因为“想遇见些一样热爱阅读的人。” 贾湉觉得，“我阅读，是因为想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李祖根不谋而合：“我阅读，是因为我贫瘠。”
在李京宸看来，读书能“拥有更强大的内心去面对那些未知的艰难。”李菲通过读书，“对世界分析得更清晰，扎根在现实中换个看世界的角度，发现更多可以更好去生活的心灵方式。” 何盼盼读书，是因为可以做到 —— “不盲从，要独立。”
邹琳的回答很有诗意：“让灵魂没有一丝白发。”
对，世上有一件事叫读书，它能让你人气爆棚桃花不断、做事高效不轻易被忽悠、瘦身同时又能敛财、不因如厕的落单而无聊、花几十元书钱就能坐拥世界、精神独立有成为传奇的潜质、并且还能永远的18岁。
因为读书，所以成为一个性感的人，被别人喜欢，同时也成为越来越喜欢的自己。
4.
先要理清一个概念，究竟什么才是性感呢？这是一个被娱乐圈用烂的词语，不是被拉低水准，只要丰胸肥臀并布料很少，就能上头版头条——新一代性感女神/男神；不然就被拔高到令人绝望，非得梁朝伟金城武王力宏这般既有才又有杀死人眼神的靓仔，才配用上“性感”二字。
其实性感不是专卖店，而是一家超市，一排排货架摆着不同种类的性感。“读书的性感” 和糖盐大米放在一起，是每个人都买得起的。
前段时间，我们对 “做一个有趣的人” 趋之若鹜，要幽默，要洒脱，要自由，要去看祖国大好河山，条件好点的更要去体验下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生活。可这未必人人都能做到，即便遇到个有趣的人，作为一个“生活和马路一样平坦无聊”终日活在老板压榨和一堆生活负担下的小职员，远远看着就行，无法想象鸡同鸭讲的场面。
可是性感，却属于任何状态的任何人。有趣的人都差不多，可性感千差万别，总有特定的那一种会深深吸引你，让你不自觉想靠近，并因为它的存在而庆幸世界其实没那么粗糙。
这种所谓人人都可以拥有的由读书产生的性感，它不能言说，是一种整体的感觉，包围在某个特定的人身上。那个人有自己的思想，因此其人生不可预测，本人了若指掌而外人而言是朦胧的神秘；那个人的知识成为坚不可摧的底气，那股魅力甚至达到了垄断的力量，无需声辩却能获得认同；那个人举手投足每一件小事做得恰到好处，个性是他/她的香水，你常会觉得，对，that is so him/her.
相比有趣，性感可以是慵懒无聊的性感、窝囊却有道理的性感、才华洋溢的性感，you name it 总有一款适合你。这样的性感，让你越来越成为喜欢的自己，也吸引到那些你所喜欢的人。
昨天和做公关的朋友聊到工作，小职员忙得愁眉苦脸，一个月拿到的工资可能还比不上模特一天拍几张甜蜜笑容的照片，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无奈自己生来没有这张饭票，长腿大胸会笑的眼睛，在身上都装反了。
幸好性感这件事天赋人权，在书创造的平行宇宙里，我们千军万马横扫天下。
5.
这样说来，其实读书能使人性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同样的，读书本身也绝非了不起的事。
有本挺有意思的书，法国作家夏尔-丹齐格写的《为什么读书》，书名看起来挺严肃无聊的，但被号称是一本 “毫无用处的万能文学手册”。肯这样讽刺自己，不妨一读。
夏尔在书里写了70个读书的理由，都特别稀奇古怪，譬如读书是因为知道读书不会改变我们，譬如是为了不令逝者长眠而读书，譬如是为了把半本书读完而读，譬如是为了手淫而读，又譬如读书是为了…
学术为什么不性感，是因为它缺少“人” 的那一面，在追求严谨和有意义的同时不免省去了不该说的话，掀起学术的地毯，里面藏了许多有意思的东西。夏尔的这本书，肯定就是其中之一。
读书专家谈读书，告诉你该怎么读书，怎么读得快，怎么写书评，却没有人从根本上告诉你为什么要读书。即便涉及到这点，大部分专家要不是理所当然地引用几句名言作罢，要么便是传教士般将读书说成件是能拯救国家普度众生上天堂的伟大之事。
夏尔不同，他直白幽默并且言语犀利，刻薄得刚刚好。承认读书该有的好处，但同时也撕去那一层知识分子的高贵伪装，讽刺装模作样的人。“人们是出于对生活的反抗才读书。生活是做工低劣的产品。我们不断地在生活中碰到一些无用之人。生活充满了重复。生活的景致没完没了。假使生活向出版社的编辑毛遂自荐，那么它会被拒之门外。” 虽说如此，“读书几乎从未让我们有何改变…即使读过拉辛的作品，坏蛋依然是坏蛋。与之前没有教养的坏蛋相比，他只会成为被文学装饰过的坏蛋。”
他引用康德的原话： “阅读一本有趣的书与锻炼身体一样有益于健康。” 我们听惯了这些，左耳进右耳出，于是他又用自己的经验来补充： “对读物的尝试如同试鞋。我们不应该觉得这本或那本不适合我们是因为我们配不上它、有些读物其实配不上我们。”
“成功地读完一本书，如同一次完美的性行为一般少见，有益并且给人留下一个圆满的回忆。读者与读物同床共枕。”
6.
有句话，特别喜欢： “我们读书之所以有读书的样子，也就是说低头安静地专注于书页，是因为这种与书本之间的促膝交谈会把那些喜欢生气的人排除在外。”
看书的理由未必那么高尚，就是不想被人欺负呗。
年轻时候太容易被忽悠了，经常会被各种的一句话所鼓舞，热血沸腾，一旦两个不同指向的真理对撞时，往往会迷失。而读书能教会人思考，提供工具，甚至带你坐上直升飞机离开自己栖息的树，见到整片森林。
—— “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
不是真理。世界很大，看到了其他的可能性，所以必须放弃当初的选择。那时候的选择范围小，可现在站在十字路口，视野之内，我找到了一条更好的路，为什么不去尝试呢？原先的选择也根本不遗憾，甚至满怀感激，正因为走过那段路，我才能看见这个十字路口。所有经历过的一切，缺一不可地造就了此刻的自己。
要不要考研？要不要休学？要不要辞职？要不要离开家乡出去闯荡？要不要去旅行？要就去做，做了觉得坑爹了，那就换条路走。但必须做过那些挫事，你才是现在喜欢的自己。
——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
不是真理。一堆心烦事，我不思考，吃饱了就睡，明天醒来，那堆事情原封不动地在那里，还和我说早上好。熬日子熬惯了，是刹不住的，于是越活越被动，今天要干什么，全部由别人决定，惆怅起来就只能喊，没办法啊！然后低头继续熬日子。不思考不行动，就算睡到明年也不是新的一天。与其这样，不得不做的事情，就找到理由心平气和地接受；可以不做的事情，快刀斩乱麻一个转身。这样，不等明天，下一秒就是第二人生。
高考太痛苦怎么办？单词背得昏天黑地还没记得几个怎么办？男友对前度念念不忘怎么办？丈夫家暴怎么办？静下心来，想一想自己有什么选择，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不管别人的眼光，但凡经过思考的，都是当时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 “只要跨出第一步，离成功就不远了” ？
不是真理。那些告诉我这是真理的成功人士，他们的成功背景我没有。我眼馋他们的成功轻而易举，觉着坑爹了想开口骂，可也想到换做是我，有那背景，我自身条件不够，长相上性格上才华上尤其在动机上，也许到一半就哭着要放弃。他们的荣耀给我，估计我就飞上天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他们的委屈给我，我十有八九会去自杀，这辈子就没被同学同事关注过，更别提想象力丰富的看客们。
自卑到想报复社会怎么办？成功毒药坑了自己半辈子怎么办？别人笑我没勇气跨出第一步怎么办？当你动机足够，跨出第一步是自然而然的事，没想着飞黄腾达一夕成名，只是喜欢做那件事就去做了。
7.
读书真的让人性感吗？似乎又不全是，望一眼四周，总能找到那么几个讨厌的 “读书人”。他们高傲，自认为懂了宇宙一切奥秘，把走过跟前的我们视为二等公民。这些人，往往是书就读了几本，知道的东西颠过来倒过去当真理诉说。这离性感差远了，是比核辐射还恐怖的气场，折寿。
真正读书的人，读得越多，越谦卑，对世界越宽容。因为他们发现语言是需要被轻视的，任何事，一旦用语言表述出来，都低了一等。老子最终只说，道，是说不出来的，大音希声。苏格拉底承认自己的无知，因为我们连认识自己都没做到。
在远古，没有文字，通过游吟诗人传唱文明得以延续。至今许多民族，甚至在中国东北还有个少数民族，他们没有文字。从人类学角度，如果说有文字的人更高级，那便和殖民时代白人自以为高级，掠夺并奴役有色人种无差别，没有文字不阅读不代表他们比我们愚笨。
所以，读书，只是因为我们识字罢了。
但 “掉书袋” 这件事，却又并不可耻。一个不看书的人，偶然看到篇文章，记住了里面几句话，吸收了作者的思想，于是自己写了篇文章，把记得的话原封不动写出来，也不说是引用的，又或者记不全，便换了几个词。那样的重复劳动，在不看书的人日志里可以窥探一二。
真正看书的人，总能记得某句话来自某本书。当他在表述一个观点时，引用的论据是在脑海里自发出现的。读得越多，越是不写，原因何在？因为发现自己要说的，总会记得某个作家曾写过。除非是创作，若是写一个已存在的观点，也难怪会落入“掉书袋”的陷阱。
毕竟前人说得太多。
8.
性感是天赋人权，读书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按照夏尔的说法，即使 “读书令沉睡千年的木乃伊唱歌，我们也并非因为这个才读书。我们不是为了书而读书，而是为了自己而读书。读者是最自私的人。”
我们读书，可以有千百万种理由，但最终和许多事一样，不过是为了做一个性感的人——
被别人喜欢，同时也成为越来越喜欢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