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受过欺负就不会欺负人,没有丧失过自尊就不会剥夺别人的尊严。这是我对人性最底线的信任,也是我不愿意进入学生官场的理由。 ——
在大学的几年里,如果有一件事让我勉强称之为自豪的话,那么这件事就是--我从来没有进入过任何官僚机构。是的,无论是团委学生会爱心协会,还是卫生检查红袖标大妈团、寂寞男女非诚勿扰联谊组织,我从来都没有进入核心领导层。在大学里,总会有人忽然警觉地没头没脑地被人问道:"你是什么?"每到这时,我就慌忙低头讪笑道:"百姓、草民、一代卑鄙。"
询问的人像是在玩一场"三国杀"的游戏,狐疑猜忌着你似敌非友的身份。我则像个慌里慌张的初学者,游戏还没开始就紧张兮兮地亮出自己的底牌,原因很简单:我根本就没打算玩这场游戏。
我有一个外校的同学非常不理解我这种犬儒。他从大一开始,就丧心病狂地推荐我加入学生会。大一的时候,他说:"人上大学,还是应该培养点公共服务的意识。你应该进学生会,大学生可不能都像你一样。"现在过了一年半,偶尔聚会见到他,他仍真挚狂热如安利的传销员,但是推荐语变成:"人准备进入社会,总是要了解一些腐败和阴暗面,这样以后才不至于被人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你应该进学生会,大学生可不能都像你一样。"
我实在经不住他过分狂热的鼓吹,想见识一下校园官僚核心组成人员,看他们生存智慧和存活成功率到底比我高出多少个跟头来,就央求他带我进入他们学校的高层内部,参加学生会的某次饭局。
进入包厢,所有人都不急着落座但也不谦让,都垂目颔首微笑站得笔直,我不明就里,也模仿他们谦卑温婉如良家宫女,最后走进来的是学生会主席,直到他落座并露出众爱卿平身的表情,所有人才按照官阶大小依次坐下。整场饭局让我像是客串了某个低成本的清朝皇帝剧,大王一挥袖,众臣举杯欢畅。虽然我是个局外的潜伏者,坐在饭桌的最边角,也不打算谋得一官半职,却也在饭局上快乐地战战兢兢,不停自己嘱咐:"君要臣笑,臣不得不笑。"
饭局将近,大家都喝得七倒八歪德行散尽,我的同学天生好酒量千杯不醉,他眼底一片清明冷冽扫视着狼藉的饭桌,小声地、一点点地向我介绍在场所有人的情仇:哪些是宿敌,哪些是同谋,哪些是两个对立党派,哪些是你不死我就不能活的人肉垫脚石。我看着所有人都在热烈交谈推心置腹,跨过巨大的饭桌对角线紧握彼此湿润的双手,完全想象不出他们之前残酷得这样厉害。我的同学笑眯眯地说:"你还是太年轻。"
年轻看起来是个错误。我并不畏惧人性的黑暗,我迷恋着有些人"遇佛杀佛,遇祖杀祖,逢师杀师,遇罗汉杀罗汉,遇父母杀父母,遇亲眷杀亲眷",脸上却带着微笑的表情。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我迷恋着人性让人冷笑的复杂层面,也迷恋着人弑佛杀祖的狠劲。
但是我看不起的,是大学的学生会干部们为之杀佛弑祖的,竟然是这么小的东西--从副部长到部长,从俯首做小到终于也可以参与分赃的队伍。有本老书叫做《蚁族》,讲的是大学毕业生弱小而惶惶,我看着高校绝密核心领导班子,也觉得他们是蚁族,把腰杆子弯曲到一个难以负荷的极限,搬运累积着自己一点点的政治资本。
陈丹青先生第一次去美国,大吃了一惊:街上的年轻男女,人人长着一张没受过欺负的脸。而我在当晚的学生会饭局上,见过更可怕的脸--那还是个大一新生,刚入学生会,在饭局上扮丑扮女逗主席开心,主席醉眼朦胧笑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啊?"我看着这个刚刚成年的孩子,脸上霎时绽放出骄狂的怜悯。
没有受过欺负就不会欺负人,没有丧失过自尊就不会剥夺别人的尊严。这是我对人性最底线的信任,也是我不愿意进入学生官场的理由。我那迷恋官场现形的同学前几天告诉我,他在一场学生会高层的党派之争中成为了牺牲品,打算转战团委直至得势为止。我无言以劝,只能赋诗相赠:
一入校会深似海,梦里不知身是客,出师未捷身先死,一枝红杏出墙来。
文/蒋方舟 来源:《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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