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育院走廊上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饭厅里散发出一股熟悉的土豆汤香味,值日生们已经在准备开饭,可是今天却没有一个人急着去饭厅用餐。
孩子们全都拥挤在走廊另一头那扇镶玻璃的门前,门上的牌子写着“院长办公室”一一平时这儿可是很清静的。
大伙都趴着玻璃往里瞧,尽管是块磨砂玻璃,但屋里的一切多少也能看见。门外是一片激动的嗡嗡低语声。
饭厅里值日生们己丁丁当当地摆好茶杯,在每个位子前放了一份面包片和一块黄油,他们刚要拔腿就跑,也去看热闹,突然从院长办公室门前传来喧哗声,不知是谁在喊:
“叫五班的阿利克来!塔季娅娜叫他!有人找他来了!”
这是指院长塔季娅娜·伊万诺夫娜!大家都亲切地只叫她的名字。
一个当值日生的男孩,手里拿着几把小勺从饭厅跑出来,高声嚷道:
“他还在池塘那边!就在池塘那边!”
“不——对!”有人马上答道,“阿利克在钳工车间,我亲眼看见的。”
紧接着响起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有人朝大门外奔去了。
在院长办公室那张绿纸铺面的桌旁坐着两个人:一位是院长本人,她头发剪得短短的,身材小巧玲珑,身上的那件哗叽上衣两肩肥大,使她看起来活像个小姑娘;另一位是年轻的海军校官,不过只是看上去显得年轻,其实垂在他前额的几缕头发已经斑白。他的右边袖筒是空荡荡的,紧紧塞在衣兜里,在膝盖上放着一顶带帽徽的海军军帽,这是一顶戴得很旧的帽子。
“这孩子是从敖德萨救出来的,1943年送到我们这儿。是我们接收的第一批孩子。他没有证件,任何证件也没有。”女院长慢悠悠地说着,仿佛在轻轻吟唱。“他连自己的姓名也不记得。当时他太小了,也可能患有脑震荡后遗症。您知道,那时德国人狂轰滥炸,我们的人在撤退。我们给他取名阿利克,是我给他取的,并让他跟着我姓了。当时我的同事们让许多孩子随自己的姓。因此我们这儿的孩子不是姓拉斯特沃罗夫,就是姓格拉兹科夫。”
院长露出一丝苦笑:“所以您瞧,我们简直成了一个大家族了。”她手里转动着一个墨水瓶,右手指染着斑斑墨迹。她沉默了片刻,陡然脸上泛起红晕,小声问道:
“您以前是在黑海舰队服役吗?”
“不,我是在北海舰队的一艘救生艇上,直到它被击沉。怎么,我像是从南方来的吗?”
“不是的。我父亲是1943年在黑海舰队牺牲的,”她扭开脸说道。
窗外那棵枝叶茂密的杨树在风中战粟,落叶洒满保育院的院子、厢房和杂物房房顶。
“当然,他是个颇难对付的孩子,”院长严肃地说。“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完全孤僻自处,但却非常正直诚实。他会成为一个好儿子的。我敢为他担保。”显然,这个阿利克是她十分珍爱的。
“当然,当然,”海军校官点了点头,“我先和他认识认识,不过……您知道,我本来很想要个小姑娘。因为我以前有个小女儿,在围困时期死了。
我的妻子和母亲也都在那时牺牲了。”海军校官平静地讲道,但显得有点疲惫。“我是土生土长的列宁格勒人,从前线回来后,再也不能住在自己家里。
您知道,我不能穿过庭院,特别是有孩子在院子里玩的时候,玩各种各样的游戏,跳绳啦,跳房子啦。我连上楼梯的勇气也没有了。回到屋里,更是忍受不了。”他正了正膝盖上的帽子继续说道:“为了避免触景生情,我才远离故乡来到你们这儿定居。如今成了陆军了。”他苦笑了一下,“要是我的大副还活着,他一定会说:‘跑到大后方躲起来了!’我的大副是个乐呵呵的人!”
院长放下墨水瓶说道:
“所以我才竭力给您推荐这个孩子。当然,收养个小姑娘也可以……您还是先同孩子们见见面,然后再挑选吧。”
有人敲门。隔着玻璃看得见一个个压扁的鼻子和一张张压平的小脸。门轻轻地开了,一个大约六、七岁的男孩走了进来。他头剃得光光的,穿着一件小姑娘的上衣,目光敏锐而警觉。他跑得气喘吁吁,正竭力使呼吸平静下来。
“你们好!”他一口气迸出这几个字,就低下头,眼睛盯住地板。显然他一切全看见了,也全明白了,但是不敢再看。
“过来,到这儿来,阿利克,”院长唤道。
他朝前挪了一步,尽管没看来客,但全身都感觉到了客人注视自己的目光。
门外鸦雀无声,孩子们都屏住呼吸,额头紧贴着玻璃往里瞧。
“喂,瞧见什么了?”挤在后面的孩子问道。
“走到卓前……站住了,”有人答道。
“要是我,一眼就能认出我的父亲。只要一眼!”
“也可能他根本就不是他的父亲。格拉兹科夫就是被不认识的人领走的。”
有人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
“我可是愿认这个人做父亲。少只胳膊也不要紧,反正我自己什么都会干。”
海军校官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才好,他犹豫不定地问道:
“你是从哪个城市来的,阿利克?”
“不知道。那儿有大海,”男孩小声答道。
“还记得住的街道吗?”话一出口,海军校官就后悔了,不该问这个。
阿利克愣住了,脸色变得煞白。他很想多回忆起一些事情;因为这将决定一切,甚至他今后一生的命运。可是,街道……不,不记得了,而他是决不说谎话的。
海军校宫可真是一筹莫展,不知道还该说什么,怎么说法,怎么帮这小家伙的忙。他朝女院长看了一眼,指望她有什么好办法。就在这时,阿利克突然小声但很清晰地说道。
“我记得同你一起在海边沙滩上散过步。”
突然四下一片寂静,连门外孩子们低低的耳语声和树叶的沙沙声都能听见。
院长十分激动,她柔声问道:
“你还记得什么吗?”
“我还记得小马,”他不敢抬眼看来客,“小红马。你给我带回来的,那样的……红的。”
阿利克又沉默了,他在绞尽脑汁回想,心里紧张万分,连手心都变得汗渍渍的了……啊!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他抬起眼睛,用充满幸福的目光注视着客人,一口气说道:
“我还记得咱们家窗外有棵大树。好大好大,绿绿的。它老是沙沙,沙沙地响……”阿利克非常高兴自己记得这么清楚。这对他说来是太重要了。
现在呢……现在他就只消等待着了,等客人公开自己的身份,说出他是谁。
海军校官也非常激动,他盯着阿利克那有雀斑的小脸蛋,一本正经地说:
“你说对了。窗外是有棵树,”他微微一笑,“树后面是什么呢?”
小家伙那幸福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大声答道:
“天空。太阳!”他已陶醉在幸福中,但还不敢向这位朝思暮想的亲人迈近一步。
海军校官充满激情地问道:
“记得我是怎么教你游泳的吗?”
阿利克不知所措,呆住了。又是一片寂静。门外传来孩子们推推搡搡的声音。
“我不记得了,”阿利克惊惶地低声答道。此时,他觉得一切全完了,永远完了。
可是海军校官抓住他瘦小的肩膀,把他转向自己,使劲摇了摇他,问道:
“歌呢?你一定记得咱们俩唱的歌吧?”
阿利克犹犹豫豫地抬起眼睛,唱起来:
“小鹰啊,小鹰,飞吧,飞得高过太阳!”
舰长激动地应声唱道:
“从高空俯瞰那草原莽莽。”
阿利克的小脸明亮起来,他深信奇迹出现了。突然他挣脱身子,用尖细的嗓音放声高唱:
“快乐的小伙子们已不再歌唱。
只剩下我一人活在世上……”
海军校官用他那只大手紧紧抓住阿利克的肩膀,用坚定低沉的嗓音接着唱:
“小鹰啊,小鹰,我忠实的朋友, 你看我至今安然无恙。
快飞到小镇上,告诉我的亲娘, 她的儿子已被带往刑场。”① 此时,两个人的歌声,一个是稚气的童声,另一个是沙哑的男声,融合在一起,从院长办公室飘出来,使所有的人都惊叹不已。那位身材小巧、短头发、穿一件肥大哗叽上衣的女院长呢,她已不忍再看这动人的场面,便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盈盈泪花凝视着窗外那棵枝繁叶茂、苍翠欲滴的大树。
“他认出他来了!”门外一个男孩说。
一个小姑娘叹了口气:
“我也能一眼就认出我的父亲!”
①这是一首革命前的俄罗斯民歌。——译注
走廊上的孩子们静悄悄地散开了。自然他们也都在想,有一天,他们的亲人也会找到他们;有一天,父亲也会来接他们回家,也许,自己的父亲也是个海军校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