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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一)

母亲来了。

门铃响的时候她在厨房切菜,蒸腾的雾气让她觉得头发丝都变得黏腻沉重起来。听到门铃声时她以为是丈夫回来了,忙放下刀擦干净手去开门,结果就看见了门口一脸拘谨的母亲

母亲一只手拎着一只鸡,另外一只手提着一大包衣服。风尘仆仆,脸颊的皱纹里似乎都夹杂着灰。开门后看见是她,母亲脸上拘谨的表情才变为一个憨厚的笑。她有点惊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侧身让母亲进屋,从一旁的储物篮里找出一个鞋套。母亲半是迷惑半是好奇地看着薄薄的蓝色塑料片,脸上依然挂着憨厚的笑,却悄悄地攥紧了麻布口袋的绳索,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为自己的疏忽而不好意思。她在鞋柜里翻找了半天,却发现没有适合母亲鞋码的拖鞋。无奈之中她只好找出一双女儿的拖鞋,拿出来递给母亲

母亲放下鸡和衣服,脱下胶鞋在门口的鞋垫上擦擦泥巴,然后笨手笨脚地摆进鞋柜。鞋柜里放着她的高跟鞋和女儿的运动鞋,就那么突兀地出现了一抹粗糙的绿色,实在是格格不入。她看了一眼,几次张口,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把鸡放到阳台上,衣服放到沙发上。女儿听见动静从书房走出来,看见母亲倒是乖巧地喊了一声“外婆”,然后转身就开始朝她吼起来:“妈,你又把我的手机充电器放哪啦?我不是说了不准乱翻我东西吗!”

她朝母亲歉意地笑笑,母亲连忙摆手示意没事,然后像个小孩子一样规规矩矩地在沙发上坐好。她开始在女儿的吆喝声中四处忙,在屋子里找了半天,才在女儿的床头柜里发现手机充电器。女儿拿着充电器去充电,又变成了往常那个乖巧可爱的样子。她看着歪斜着靠在床上玩手机的女儿,忽然想到了那些在烟榻上无所事事的瘾君子,毒瘾犯了就暴跳如雷,唯有在鸦片的烟雾中才能安静柔顺片刻。

她从房间里走出去,悄悄地把门带上。路过客厅时她看了一眼,发现母亲正拿着一张花花绿绿的广告单看得津津有味。看见她出来,母亲像做贼被抓一样迅速把广告单放回茶几上,悄悄抬眼,触及到她的视线后又立马心虚地移开。

她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些什么。站了一会,她转身拿纸杯倒了一杯水放在母亲面前,顺手用遥控器打开电视调到戏曲频道:“妈,看会电视,等会就吃饭了。”

老家有个野戏班子,是由几个退休的票友组成的,逢年过节就唱上几出。母亲不识字,但喜欢听戏,听到入迷处摇头晃脑的,就像个真正的戏痴一样。

吃完饭后她在厨房洗碗,母亲在客厅看电视。女儿偷偷来到她身边,压低嗓音气愤地质问:“妈你怎么又乱动我的东西啊?”

她有些莫名其妙。女儿继续说道:“我的拖鞋!你怎么能给外婆穿呢?”

她觉得女儿这趟火发得不可理喻:“穿一下又怎么了?”

女儿忽然变得扭捏起来,支支吾吾了一会才说道:“那……多脏啊。”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女儿的意思。

女儿又补充说道:“不是,这么私人的东西……怎么可以随随便便给人用啊……”理由找得牵强,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干脆狼狈地溜出厨房。

半夜她听见客厅有动静,以为是丈夫回来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来到客厅,发现母亲光着脚站在那,喝着那杯早已凉透的开水。

母亲看见她,有些尴尬,近似谄媚地笑了笑:“渴了……吵到你了?”

她摇摇头,似是在回答母亲,又似是想把眼睛里的水汽摇掉:“没有,妈,您也早点睡吧。”

(二)

傍晚她回到家,正巧碰上丈夫带着女儿出门。

她站在玄关处换鞋,听着女儿在丈夫耳边叽叽喳喳地抱怨着:“外婆炒菜比妈妈还难吃……”

那晚的事给了她一个教训,她瞪了女儿一眼,食指放在唇上比了一下:“外婆还在呢。”

女儿不情不愿地住了嘴,跟在丈夫后面出了门。

母亲正坐在客厅看电视,看得入迷。她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母亲应该没有听见女儿的话。

晚饭是吃中午的剩菜。一盘尖椒大肠,一盘炝炒青菜。一看就知道是母亲做的,丈夫和女儿的口味都很清淡。

她就着饭尝了一口,被辣得“嘶嘶”地吸冷气。母亲手忙脚乱地给她倒水,她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了上一次母亲来时的事。

那时女儿三岁,她和丈夫忙着上班。母亲自告奋勇来帮她带孩子,大包小包地提着来,面色红润,步伐稳健。当晚的晚饭是母亲做的,每一道菜里都放了辣椒。农村多重体力活,所以习惯吃辣的提神。她是农村出来的,吃着没什么,可丈夫自小养尊处优,当晚就犯了胃病。

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委婉地告诉母亲以后不用再做饭了。母亲爽快地答应了。结果第二天回来,她却发现母亲和丈夫分坐在沙发两端。母亲低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丈夫面色不善。

她问丈夫怎么回事。丈夫语气犯冲:“你妈把掉在地上的饼干捡起来给玲玲吃……”

丈夫的话还没说完,母亲就涨红着脸反驳道:“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再说那饼干多贵啊……”

丈夫抿紧了嘴唇不再说话,母亲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数落着两人不知节俭。她好言好语地把丈夫劝进卧室里,背上门就开始数落母亲母亲撇撇嘴,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答应改正这个习惯。

她以为丈夫和母亲的矛盾就此打住,没想到一周后的一个晚上,丈夫躺在床上对她说:“咱们……让妈回去吧。”

她愣了一下:“为什么?”

“她……年纪大了。”

她笑了,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没事的,我妈她身子硬朗。”

丈夫不再说话。她闭上眼,迷迷糊糊沉入梦乡之际,听到丈夫在她耳边说道:“还是……让她回去吧。”

她莫名地来了股火气:“为什么?”

“你妈是农村来的……我和她的生活习惯不太一样。”

再委婉的话语,她也听懂了丈夫的意思。丈夫却仍不自知,犹自在耳边念叨着素日和母亲的不和,鸡皮蒜毛的小事,却像一块块大石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她请假没有去上班,坐在客厅和母亲聊天。聊到一半她状似无意地开口:“妈,您回去吧。”

母亲愣了:“为什么?”

她思索了一下,选了一个还算可信的理由:“爸爸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来时拜托了村头的老李,不会有事

/

的……”

“妈,”她似是用尽全身力气去打断母亲,“您回去吧。”

母亲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我走了,玲玲怎么办?”

“我和阿伟会照顾她的,”她的手慢慢握紧,声音越来越低,“妈,回去吧。”

母亲沉默了。她垂首看地板,却看见母亲的脚——黝黑粗糙,脚如其人,注定要和黄土地打一辈子的交道。

母亲没有再拒绝,当天下午就收拾干净东西坐火车走了。屋子里丝毫看不出母亲的痕迹,就像她从未来过一样。

她放下水杯,舌尖的灼痛慢慢消去。她粗粗想了下,排除在电话里交流的时间,她已经有十四年,没有面对面地见过母亲了。

当晚她睡在母亲的房间里。母亲抱着她的脚放进怀里替她细细地暖着,她没有拒绝。她体虚,容易手脚冰冷,母亲一直自责,认为这是她怀孕时依然操劳农事的报应。

娘俩并排躺在床上说着私房话。母亲神采奕奕地说着今天看的戏,谁谁谁唱得好,谁谁谁腰太硬了,说到兴致处双眼笑得眯成一条缝。她躺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只觉得这样的生活真是恍如隔世。

她侧过头看着母亲,忽然脑袋发热地说:“妈,我明天带你去看戏吧。”

“那怎么行,”母亲忙摆手拒绝,“票钱多贵啊,你拿这钱去给玲玲买点鸡蛋,她读书费脑壳。”

她握住母亲的手:“妈,去看吧。不贵的。”

母亲转过头看着她,最后败于她眼里的执拗,点了点头。

(三)

第二天她请了假,带母亲出去玩。

她买了一份旅游地图,带着母亲到处游览。母亲看不懂那些名胜古迹,也听不懂她的解说,但母亲喜欢照相,每到一个景点就缠着她拍照。她很配合,看着镜头里笑得眯起眼露出牙齿的母亲莫名心酸。

中午她带着母亲去吃大排档,点的都是些辣菜。她穿着昂贵的衣服,化着精致的妆,握着廉价的塑料杯子,在一堆脏话和汗臭中显得格格不入。母亲倒是吃得很开心,吧唧嘴,说话声音再大也没人管她。她的心也因此变得柔软,心里的膈应消失殆尽。

吃完饭后她带母亲去剧院。买的最贵的票,两张加起来两千多。她怕母亲看见,借着上厕所的名义偷偷把小票丢进厕所里冲走了。

戏院演的是《牡丹亭》,请的是本城的昆曲名伶。一扭一扭的水蛇腰,画着花花绿绿的脸,满头的珠翠。她对昆曲一知半解,没什么兴趣,就拿起一边的词本翻看。台上的人还在咿咿呀呀地唱,刚好唱到她看见的那一句。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她转头看向母亲母亲磕着瓜子,双脚盘在椅子上,看得津津有味,瓜子壳掉在裤子上都没意识到。

她的视线缓缓往上移,最终落在母亲的满头白发上。她在心里暗叹黄土地的神奇,晒黑了母亲的皮肤,却花白了她的发。

母亲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连忙把腿放下,忐忑不安地问她:“怎么了?”

她笑着摇摇头,伸手替母亲拍掉衣服上的瓜子壳:“没什么。”

戏里唱的还真不假,真是似水流年。

看完戏后母亲突然提出要走。

她苦苦挽留,但母亲竟在这个时候铁石心肠,任她如何哀求都不答应。无奈之下,她只好带母亲回家收拾衣物。

她一边帮母亲收拾着包裹,一边挽留。母亲仔仔细细地检查着物品,回道:“我出来好几天,地里的庄稼都没顾上。”

她这才想起这正是农忙时节,家家户户都要出人抗旱。但她依然私心地说道:“家里不是有爸爸么?”

母亲头也不抬地回答:“你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这句话与记忆中多年前的一句话重合,把她说得哑口无言。她几次张口,却发现千言万语都弥补不了她曾经犯下的错。

她开车送母亲去火车站。她让母亲去候车室等她,然后去柜台前买了一张最后一班出发的车票。母亲不知道她的计谋,单纯地以为这几天人多,所以一票难求,甚至还在暗自庆幸还能买到当天的票。

她陪着母亲去候车室坐下,两人相对却无言。最后还是母亲最先打破沉默。母亲伸手,利索地在她头上翻找,紧接着她感觉头皮一疼。她还没反应过来,母亲已经摊开手掌放到她的面前。

黑黝黝的掌心中是一缕不易察觉的白发。

她想伸手去拿,但母亲却收回了手,掏出一张洗得发白的手绢,打开,把头发仔细地包起来。

“闺女,你也开始老了。”

母亲突然的一句话,却让她心里发酸。她张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妈。”

“诶。”母亲笑眯眯地应了一声,然后又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递给她。那纸包边角都已经起了毛,显然是被母亲拿在手里摩挲过太多次。她珍而重之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打开,生怕一个用力,纸包就破散了。打开后她吃了一惊,里面装的都是钱,最大面额二十,最小一角,零零碎碎的,被人整齐地码好,包在了纸包里。

她脸色发白,连忙把纸包递给母亲:“妈你这是干嘛……”

母亲却不接,只是看着地上的行李自说自话:“今年收成不好,你爹又一直病着,我只攒了这么些……”

“妈,这钱我不能收!”

母亲把伸在面前的手推回去:“我做饭你们吃不惯,玲玲这几天肯定没吃饱,你拿这钱去给她买点零食……”

她僵住,原来母亲知道。

“还有那双拖鞋,女儿家爱美,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碰,你小时候也这样,你拿这钱再去买双新拖鞋……”

她的眼睛逐渐朦胧,拿着纸包的手颤抖着越抓越紧,似乎是要把纸包抓碎。

广播里在通知开始检票。母亲扛起那个大大的行李包,显得身形越发瘦小。她伸手去帮忙,却被母亲拦住:“你回去吧。以后我就不来了,你一个人好好过。”

母亲说完,迈着沉重费力的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只好站在原地,目送着母亲越走越远。母亲的身形佝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上。她现在才发现,每一次母亲来看她,似乎都没有直起过腰走路。

火车的嘶鸣陡然响了起来,那声悠长的,一串悲鸣和号哭透过透过玻璃窗进胸膛直击心脏。她悲哀地发现,火车开走的那一瞬间,她的过去也开走了。

那一刹,悲也好,喜也好,都不重要了。

将来等待她的,会是一场新的人生,只是那样的人生里,却再也没有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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