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夏天总是在一场暴雨后开始的。
屋檐的石榴花鲜艳似火,灼灼盛放,叶子绿得发亮,青瓦上的青苔绿幽幽的。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坠落,砸在青石板上。骤雨毫不温柔,打落了鲜红的石榴花花瓣,鲜妍的花瓣落在幽井里,无人追究。
这时爷爷总喜欢躺在太师椅上摇摇晃晃,心疼地望着开得正好的兰花、桅子花、月季……爷爷是极爱花的。可惜花全在花圃里,也没办法给它们遮雨。大雨一停,爷爷就忙着修剪花枝,用细绳把四散的枝条扎聚拢一些,把青石台阶扫得凉幽幽的……我踩着水洼,溅起朵朵水花,沾湿了鞋裤也不在意,玩得不亦乐乎。花草们侍弄完了,爷爷就去打扮石榴树,踩着木梯子,爬上屋檐,去整理那些长得太高的枝条,还有被野猫拂乱的瓦片。我仰头从屋檐下望去,只望见一角浅蓝的天空和几片浅浅淡淡的白云。深青近黑的瓦片裁出边角粗糙的天空,鲜亮的石榴花攀着瓦,或者斜斜地垂下来,别有一番古朴清秀的美丽。小水洼闪着微光,爷爷踩瓦片的声音听得我战战兢兢,时不时要喊一声,仿佛这一声能确定爷爷的安全。他应了一声,嘿嘿笑道:"丫头,上面挺好看的,还有石榴花,想不想上来玩?”我看着高高的屋檐,犹豫着不敢上去,只管梗着脖子喊:“我要石榴花”!
不一会儿,爷爷手一抛,几枝石榴花就掉在青石台阶上。等我捡完,爷爷也已经下来了,草帽一戴就要出门去看水有没有冲毁田埂。回来时,爷爷会给我带一捧野格桑花。我把野格桑花与石榴枝条装点在窗前,她们芬芳了一整个夏天,也装点了我仲夏夜里悠长的、美好的梦。
后来,我长大了
,离开家乡去读书。我仍然记得屋檐下翠绿的枝条,以及神色晦暗的爷爷。火红的石榴花早已凋谢,只剩下青涩的石榴和青翠的枝芽。我执意摘了一个小小的石榴,捏在手里,一步步走远。蓦然回首,看到爷爷站的笔直,手背在背后,目光复杂地看着我远去。石榴枝条伸到他鬓边,我赫然发现,爷爷的鬓角已经花白。我剥开石榴,慢慢地吃着。原来,不熟的石榴那么苦涩,那么让人难以接受;我不知道离别的滋味是这样苦涩,我不知道说声再见要这么坚强。
晨曦印上时光的痕迹,跋涉于成长的浅滩,步履逐渐蹒跚。
后来,我再回家,却发现物是人非事事休。石榴树被砍掉了,矮矮的青瓦房子被推倒了,取而代之的是白墙灰瓦的楼房,爷爷也日渐消瘦,病痛缠身。他再也不能在雨天照顾花草,甚至不能站的笔直,华发丛生,眼角眉梢的沟壑愈发深刻。瞬息之间屋檐下的风景完全不一样了。
屋檐下不再有艳红的花瓣,不再有青石板,不再有小水洼,不再有伫立的老人,不再有那如水的年华……后来啊,我看到了更美的屋檐风景,那是小桥流水人家的别致;我看见了更艳更红的石榴花,在小小的花盆里曲折承欢;我看见了江南水乡缱绻温柔的牵绊,朱柱青瓦的古朴……
但是我想,那些终究不是我记忆里美好的样子。石榴花是那时的更鲜红娇妍,青石板是那时的更质朴,爷爷虽然一如既往地慈爱,可他渐渐佝偻的身板却宣告着他的苍老……没有人觉得一切都改变了,但所有人都会感觉到,时光正在消逝。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那个夏天过去了,我再也没有看过屋檐下那么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