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一个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北大荒长林岛一家农户的窗口,却透出了微弱的灯光。这是二十四生产队汤孝雄的家。夫妻两个正在整理随身的行李,准备着路途中所需的物品。她们不到一岁的儿子,还在炕上熟睡着。
汤孝雄和他的老婆老孟,都是哈尔滨的知青;1969年8月,一起来到北大荒屯垦戍边。那时候还是生产建设兵团时期,由现役军人们领导着;二十四队叫做二十四连。1976年2月,建设兵团撤销了,她们所在的连队,归入到国营农场,随之改名为二十四队。
天慢慢地亮了,夫妻两人吃过早饭,叫醒了她们的儿子,带上行李出了家门。家里的东西有的送了人,有的已经托运走了;她们今天要离开北大荒,回哈尔滨去了。这里有她们遗失的青春;还有无数难忘的记忆。
一家人走到UT车的旁边,开车的驾驶员还没有到。约定的是五点钟出发,汤孝雄看了一下手表,还有一刻钟的时间。他环顾四周,显得冷冷清清的。知青们几乎走光了,只剩下几家像他一样有小孩的还没有走,但也在等待着机会回家乡去。
农村毕竟是农村,落后是它的代名词。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只多了一些新开垦的土地,增加了几座砖瓦房,没有大的变化。但他从十七岁的青少年,却变成二十七岁的青壮年了。岁月如梭,韶华流转,他现在要携妇抱子回哈尔滨了,这是他最大的改变。
记得刚到北大荒的时候,他被分配在农工排,天天早出晚归,在干着各种体力劳动的活。他割过大豆;割过苞米;在场院里扬过场,装过粮食;到树林子里伐过树木;拓过大坯,造过房子。农工的那些苦差事,他几乎都干遍了。
因为他埋头苦干,半年后调到了马号,跟着李文堂当学徒,干起了赶马车的活。他用心学习驾车,很快放了单,一干就是四年多。他的马鞭梢儿,甩得啪啪地响;马似乎也听他的话。人和马配合得好,既安全又效益高,李文堂人前人后夸赞自己的徒弟实诚。
眼看着自己长成大小伙子了,还在赶着马车跑,接触不到大姑娘,他心里着了急。天天找连队领导,要求回农工排去干农活。领导拗不过他的执着,同意了他的要求。
二十四连有四个农工排,两个是男知青排,两个是女知青排,农忙时节大家都在一起干活。他很快找到了心仪的姑娘;他的女朋友比较老练,大家都叫她老孟。在北大荒,虽然没有霜晨月夕下的浪漫,爱情也缺少浓郁的色彩,但两个人心心相印,在艰难的岁月中互帮互助,也算是苦中有乐了。
老孟是农工排的班长,平时工作比较负责。女知青们把她当大姐姐看待,有事无事总爱与她说些悄悄话;她也关心爱护着小姐妹们,为她们分担着心灵的烦恼。她带着姐妹们,一直在第一线干着农活。长期的体力透支,使她得了好几种慢性病,尤其是胃病很严重。汤孝雄心疼自己女朋友,经常买一些饼干送给她充饥。
眼瞅着返城没有了希望,为了改善生活,她们在1978年初结了婚,年底就生了一个儿子,夫妻俩人无比的欢喜。想不到当年10月,北京召开了全国上山下乡会议,上面来了新政策,未婚的知青可以返城了。那些结过婚的却回家无望,他心里想:人算不如天算啊!
但政策随着人心走,她们在无望中,只过了一年的时间,新的政策又来了,结过婚的知青也可以回家了。她们终于等来了希望,回城市后要一心一意奔向新生活。
那天是1979年11月3日,距当年到北大荒十年零三个月。汤孝雄一边思前想后,一边看着驾驶员走过来。他看看手表,正好五点钟。他的老婆和孩子坐在驾驶室,他坐在UT的拖斗里,迎着寒风,向双柳河进发。
二十四队到双柳河七十多里地,UT开了两个多小时。他下车后买好了去福利屯的汽车票,八点钟过路车从宝清县城开来了。汽车里人挤人很乱,有人给母子俩让了座,汤孝雄站在老婆座位旁,把屁股向着走廊,护着母子俩人不被人挤到。
中午到了火车站,买好了去哈尔滨的火车票,火车傍晚才可以到。他拿出自带的冷馒头,在车站炉子上烧烤好,又把军用水壶灌满了水,夫妻俩就着咸菜吃过午饭和晚饭。七点多钟火车来了,她们上去找到座位,老孟哄着孩子睡着了。他在老孟旁边坐下,眼睛半开半闭假睡着,生怕行李被人偷了去。迷迷糊糊地睡睡醒醒,凌晨到了哈尔滨,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他的家在道外区,只有一间正房和一间偏房。正房的前半间住着他的父母,后半间住着几个弟弟妹妹,也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因为她们的到来,只好把偏房腾出来给她们住;偏房只有十平米,好歹算有了个落脚点。他掏空了衣袋,清点了所有积蓄,一共还有九十多元钞票,这是他俩在北大荒的全部积蓄。
回家后第一件大事是找工作,夫妻俩都没有顶替的位置,要等待居委会安排就业。汤孝雄翻来覆去作了考虑,决定先去做一点小生意。他去工厂批发来铅笔、卷刀、橡皮筋等文化用品,走街串巷做起了买卖;时间长了发现一些门道,用大米加工成爆米花,分装好了再出售,利润多了好几倍,本小利微勉强糊口。
赶庙会时学到人家的经营,用钢丝截成一段段,做成小玩具钢丝连环套,在庙会摆开了地摊,生意兴旺利润也高。但庙会一个月只有几天,他还得走街串巷挑担担,卖文具糖果爆米花,靠多种经营赚到了一些钱,不但可以维持生活,还有了一些积蓄。
半年后老孟有了工作,被安排在工具厂做剪刀;汤孝雄分配去化纤厂做烟嘴,一家人终于安顿下来。弟妹们看见哥哥嫂嫂有了工作,不愿意几个人再挤在一起了,话多话少起了矛盾,她们只好租房子搬出去单住。后来用累积起来的的储蓄,又借来一些钱,在郊区买了十平米的偏房,算是有了自己的房子。但生活实在太艰苦,上下班不方便不说,还要吃咸菜吃粗粮省钱还债。
第二年老孟有喜了,恰逢实行计划生育,她们既没有抚养孩子的时间,也没有准备好经济条件。夫妻俩人商量来商量去,毅然下了决心,老孟到医院去引了产。夫妻俩心里虽然不好受,无奈条件不允许,也只得忍痛割爱。后来提倡独生子女政策,她们响应国家号召,领来了“独生子女证”,免去了许多后顾之忧。
夫妻俩人含辛茹苦,省吃节用,把借来的债还掉了;把儿子也慢慢的养大到十几岁了,她们终于可以踹口气了。但老孟的厂子不景气,老孟下岗待了业。她只得四处找活干,到工地去搬过砖;到大街去扫过地;给生育的产妇伺候过月子;凡是能够找到的活她都干。她本来身体就不好,回哈尔滨后一直没有休息好,还经常地犯胃痛,也挤不出时间去看病。
有一天搬砖时,她感到胃痛剧烈。工人们把她送到医院,经检查得了胃癌晚期。医生通知家人必须手术,但家里没钱付医疗费。汤孝雄只得卖掉房子,又借钱凑足手术费,才做了手术;下一步没有钱化疗,知青战友们知道了这一消息,大家凑钱给她去化疗。可化疗后过了一年,老孟胃癌扩散转移,医生们尽力也没有能够挽救她的性命。她走的时候才四十五岁。汤孝雄父子俩人没有地方住,他的单位厂房边有一杂物间,不到十平米,才安顿了他们父子俩住所。
老婆刚走一年,汤孝雄单位也倒闭了,他从此失业了。只得到处打工赚小钱,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大成人;儿子成家立了业,一回头发现自己变老了。儿子叫他住一起,为了不影响年轻人的进步,他坚持住在那个小屋里。
那些年的辛苦和付出,是因为缺乏知识。她们在文化大革命前,读完了五年小学;初中只读了一学期。1969年上山下乡,变成了知识青年;其实是没有知识的青年;四人帮的愚民政策,害得她们不浅。如果文化程度高点,她们也会有发展,不至于受苦受累一辈子。
2020年4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