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读初三之后,我突然变得异常敏感。我开始过度在意母亲对我的态度。
我虽排行老大,但我仅比妹妹大一岁,比弟弟大两岁,即便如此,母亲总是用老大的标准来要求我。家里偶尔有点糖果,点心或水果,母亲给我们兄妹仨分配时,最少的一份总是我的。
九岁之前,我晚上都是跟奶奶睡。九岁那年,我到镇上读五年级,早晨要早起,才从奶奶家回来。
周末,母亲有时在灶膛的余火里埋几个红薯,烧熟了给我们当零食。母亲常常只放两个红薯,妹妹和弟弟各一个,而忘了我的存在。
不论我和弟弟或妹妹发生纠纷,挨批的一定是我。母亲认为我是老大,我就该让着他们。他们两个因母亲的偏袒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我。
很小,母亲就把我看成半个劳动力。一有要干的农活,母亲首先找我。
每年栽水稻时,母亲都要请大舅家的表哥表姐来帮我们栽,大舅家没有水田,那几天总能抽点时间来帮忙。去喊表哥表姐的任务大多落在我的身上。大舅家离我家有十多里路,多是偏僻的小路,还要经过两个渡槽。在两条河交叉的地方,一条河在下面,另一条河通过渡槽从上面流,像城市里的高架桥。渡槽是用水泥和石块砌成的一个水流通道。冬天里面是干的,象桥。夏天,里面就会有水,水时深时浅,最深时没过我的膝盖。
当稻田犁好之后,一早起来,母亲就让我独自一人到舅舅家去喊表哥和表姐,告诉他们栽稻的日期。最初我只有八九岁的样子就开始充当这样的信使。路上要穿过一片芦苇地,还要经过一片坟地,更要涉水通过两个渡槽,一路上由于害怕,我一般都是以跑代走,一个早晨打来回。有一年,我实在也不愿意去,母亲拿着扫帚追着我打,最后还是哭着去了。那一次,我在舅舅家村头的地里遇到正在干活的表姐,跟表姐说了一声,我就往回跑,连舅舅家也没去。
直到读初中,我才和妹妹一起来完成送信的任务,有时弟弟也会加入进来,我们三个人边玩边走。特别在过渡槽时,我们有时会来来回回地在渡槽里蹚水玩,玩够了才继续赶路。
也许,母亲从一开始就比较偏爱妹妹和弟弟。母亲历数了我小时候不讨喜的地方。
一生下来我就不讨人喜欢。除了是女孩子外,寸步不能离人,看着好好地睡着了,大人刚一离开就开始大哭大闹,三四岁了,还是如此,只要醒了,身边没人就开始哭。妹妹和弟弟象我一般大时,母亲早晨早到地里干活,就把他们锁在家里睡觉,睡醒了他们会起来自己找吃的,吃完了再接着睡,从没有象我那样哭闹过。母亲说我最不主贵,就是命不好的意思。
弟弟妹妹做错事时,母亲批评他们,他们都俯首帖耳,从不争辩。母亲批评我时,没有一次我不极力争辩,气得母亲每次都要动用武力,即便是武力也不能让我屈服,仍然为自己争辩。因此母亲的火气会越来越大,我就会被揍得很惨。母亲可能也看不下去了,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她对我说,我再揍你,你跑不就少挨打了。之后母亲再揍我时,我拔腿就跑,边跑边争辩,所以,母亲追打我的场景也常常上演。
我记得,有一次母亲追打我,逃跑时我不慎绊到地上的镰刀,大脚踇趾指被割了深深的一道伤口,血流不止。我不敢停下来。我跑出村子,躲在村头的棉花地里,把脚趾埋在地里,用手使劲地捶打来止血。小时候割草割破了手,都是用这种方法止血。把受伤的手指埋进土里,用刀柄轻轻捶打,嘴里大声喊着:“血,血,你回去,到你姥姥家吃菜去。”捶了一会,拿出来再看时,血真的不淌了。
在读初三之前,不论母亲是打还是骂我,我并不放在心上,打完骂完事情就过去了。可读了初三之后,母亲的打骂成了我无法承受的痛苦,特别是日常生活中,对妹妹和弟弟与对我的态度不同,哪怕是细微的差别,我都能敏锐地体察出来。我强烈地意识到母亲对弟妹的偏爱,这种偏爱几乎印记到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上。特别是母亲在处理我们三人纠纷的不公上,更是成了我无法承受的痛苦。
我开始全面和母亲作对。母亲让我往东,我偏要往西;让我朝南,我就故意往北。母亲说我懒,当着她的面我就故意什么都不干;她不在身边时,我干得比谁都卖力。我和母亲的战争几乎天天都在上演。
这一年,我开始写日记。日记成了我最忠诚的倾诉对象,我常常在写日记时泪流满面。
白天,我和母亲战争,表现得非常顽强,不管母亲怎样打骂,我都顽抗到底。可到了晚上,躺在床上,回想白天的情节,觉得自己异常委屈,泪水忍也忍不住。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在哭,我使劲地忍着,让自己无声地流泪。几乎每晚我都是伴泪而眠。
有时父亲休班在家,父亲不善言辞,遇到我和母亲的战争,他也不知道如何劝解,只会在我生气不吃饭硬拉我到饭桌旁吃饭。有时晚上和母亲闹起来,我被母亲打骂之后,我就站在门口,不动也不说,以此来向母亲示威。母亲劳累了一天,吃过晚饭刷刷抹抹之后,就早早上床休息了,她不会在意我的示威行动。刚开始我还想着被打骂的事情,委屈地流泪,后来就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我家的大花狗默默无声地蹲在我身旁,偶尔用头蹭蹭我的腿,象是在安慰我。父亲就坐在堂屋里看着我,过一会劝我一句说“睡觉吧!”,我不理也不睡,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直站到整个村子都静了下来,我家堂屋射出的电灯光在黑暗中竟有点刺眼。我从毫无目的的漫想中回过神来,大花狗也在我的脚边睡着了。父亲还在堂屋里坐着,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视,父亲就那样默默地坐着陪我。
我觉出自己站着的无聊,就走回东屋卧室睡觉了。父亲关上大门,我听到他来到东屋的窗下站了一会儿,听到屋里没什么动静,知道我睡下了,父亲才回到堂屋关灯上床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