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红薯,长长的,红红的,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红薯。它与今天的红薯没有什麽两样。
时光飞逝半个世纪,许多事情都已忘记,但是那块红薯——那是爸爸的红薯,却永远铭记在心,就像用刀子刻上一样。
那是上个世纪三年困难时代,饥饿笼罩着每一个人,每餐只有半碗稀饭吃,就是刚能活着饿不死的样子。
那时一家四口在石家庄生活,爸爸、妈妈、我、妹妹,弟弟还没有出生。那一年,怕妹妹饿死,送到郑州二姑家养着。一家还剩三口人。
爸爸在中山路“育新文具店”当售货员,挣着微薄的薪水,供养全家生活。
一个立冬节气的星期日,天阴冷,刮着北风。爸爸去西郊农村参加义务劳动,收白菜。整整一天,很晚才回到家。爸爸说:中午农民管了一顿饭:一碗白菜汤,外加一块红薯——就是我在文章开头描述的那块长长的、红红的、普普通通的红薯。爸爸中午没舍得吃,用毛巾小心翼翼地包好,不使它碰一点皮,放到包里,晚上带回了家。中午他只喝了一碗白菜汤。可能爸爸没觉得饥饿,因为他心里装着家人,装着儿子,唯独没有自己。
天黑下来,开始下濛濛细雨,天更冷了。妈妈做好了稀饭等爸爸。爸爸回来了,刚淋湿了一点点,不要紧。他什么也没顾上说,立马从包里拿出那块珍贵的红薯。打开毛巾,一块长长的、红红的红薯出现了,它很完整,没碰一点皮,两头尖尖的,浑身很光滑。那是爸爸中午饿着肚子省下来,专门省给我吃的。
爸爸把红薯递给我,轻轻说:吃吧,吃吧。我感觉眼睛亮了一下:红薯太完美了。城市人轻易吃不到红薯,更不说那个饥肠辘辘的年代。我一小口一小口吃着,香,甜,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让享受流失的慢一点吧。那时年纪小,许多事不懂。一边吃着,咽着,忽然好像知道了一点什么:眼泪流下来,滴到红薯上,没耽误吃,和着红薯,连皮带把都吃进肚里,不剩一点点。
能吃上这么好吃的东西,我感觉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泪眼看看爸爸、妈妈,他们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甜蜜,那么灿烂。难道他们也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半个世纪过去。1961年,我家被下放到老家当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下去了。1990年,爸爸患癌症去世,2002年妈妈也去世了,我成了孤儿。后来,文革后,农民当到半道,我考上河北大学,毕业后分到党政机关工作——逃出生天,不用种田了。
后来,时代改变,改革开放,经济腾飞,生活好了好几百倍。中国人不会挨饿了。我正好赶上时兴大吃大喝,“上顿陪,下顿陪”的黄金时代,生猛海鲜,山珍海味都吃过,吃腻了。但是现在回味,没有一点幸福的感觉,也记不起有什么香甜味道,只觉得很庸俗,很惆怅,很无聊。
半个世纪前那个风雨夜晚,爸爸的红薯,长长的,红红的那一块红薯,让我此生永远不会忘记。那香,那甜,那幸福的感觉,爸爸妈妈那甜蜜灿烂的表情,每当想起,犹如昨日。抿抿嘴,回味一下,还有那红薯的味道。
又一个春节快到了,常想念爸爸妈妈,写了一点文字纪念他们。但愿爸爸妈妈在天堂能记得儿子小时风雨夜吃红薯的样子,也能看到这篇文章。
律国翔2019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