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有领导和朋友谈起我的家庭状况和骨肉亲人时感慨地说:“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是啊,尽管我抱着一大摞“先进生产者”“优秀共产党员”“六佳警官”荣誉圆满证退休,尽管我个孩子们工作上进、事业有成,可在家庭方面我是孤苦伶仃、苦不堪言。其根源都在年轻气盛、“善”迷心窍的我丢掉了一个万里挑一的天生丽质,而成全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农村泼妇……
1966年,是一个后人们无法想象的疯狂时代的开始。学生不上学,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地,战士不练兵……全都“造反”去了。教室的玻璃打碎了,街上的建筑砸烂了;城市大道筑起了碉堡、拉着铁网。所有的墙壁都涂上红色、刷着杀气腾腾的大标语……人们忘寝废食、夜以继日地贴大字报、散传单,辩论、游行……看到一大批曾经使敌人闻风丧胆的无产阶级革命家、赫赫功名的开国元勋都被打倒;许多优秀分子、先进模范一夜之间都成了“反革命”“保皇派”;许多有名望的学者、教授都成了“反动权威”“臭老九”,有的批斗、有的跳楼……武汉乃至全国人民都喜欢的歌剧《洪湖赤卫队》以及所有文艺作品都成了“大毒草”……我,从“文革”最初的激动、澎拜到迷茫、徘徊,最后不顾一切大声呐喊……
那时,“造反派”有一句最响亮的口号“怀疑一切”。而我坚决反对这个口号!大街上凡看到有这句口号或观点的大字报,都会拿起钢笔“噌噌噌”在上面写上几句针锋相对的文字。一天,突然看到一张大字报歇斯底里这样大叫:“我们是天生的叛逆者!一生下来就对这个世界怀疑一切……”云云。我怒不可遏,拿起笔“刷刷刷”写上“你怀疑你是你父母生下来的吗?你是男人怀疑你是男性、你是女人怀疑你是女性吗?你怀疑你是吃大米白面长大的吗?”等字样。正激动地写着,突然一个长长的箭头划来直指我的这段话。箭头的那一端用笔圈了一个圈、圈内是这样一段文字:“这个质问问得多好啊!让我们看看那些可敬的先生们是怎样把人们的视听搅混、是怎样把人们从革命引向歧途的!”不用说,这是个“观点”和我完全一致的“保皇派”。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它的作者,不禁大吃一惊:竟是一个梳着短发翘辫、十分漂亮,有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女学生!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匹马单枪的女孩子竟敢冒着遭围攻甚至武斗的危险,如此大胆“亮观点”、签意见,我实在佩服她的勇气和胆量,久久地站在那里竟挪不动脚……此时,她也睁大眼睛望着我。我不做声,突然发现怎么就喜欢她了!
……很快,我们就像老熟人、老朋友一般热烈地谈论起“文革”来,从《二.八声明》到“三字兵”;从“怀疑一切”到“打倒一切”;从“省、市委的大方向是正确的”到“张体学是革命领导干部”……
“要说‘观点’,那我们完全一致!”听得出,女学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兴奋,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是啊,“完全一致”的岂止是“观点”,应该还有“心情”,那是一句有弦外之音的双关语啊。那年头,因为“观点”不同而使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兄弟殴斗、姐妹翻脸者比比皆是。在大街上突然碰见一个和自己“观点”完全相同的人,那真比亲人还亲!加上对她的喜欢,就这样,爱情在完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突然来到了我的身边,开始了和这个叫“柳蕻”的姑娘刻骨铭心的初恋……
柳蕻的家住在汉口闹市的繁华中心。她清秀的脸庞永远挂着灿烂可亲的笑容,操一口道地武汉话、却又会唱一口纯正的“苏州评弹”和河南豫剧。她能歌善舞,是五福路中学文体委员,多次参加横渡长江比赛。她心灵手巧,一见面不用量身,就给我织了件十分合体的毛衣……她母亲早已去世,和已退休的父亲相依为命。第一次到我紧临市郊的家时,天生丽质、模样端庄和挂在脸庞经久不退的甜蜜笑容让我的父母亲、弟弟妹妹惊呆了!甜蜜亲切的称呼,自始至终温文尔雅地举动,以及从上到下带给每个人的点心、球鞋、围巾、自行车锁等礼物,博得了全家人从未有过的欢欣与愉悦!弟妹们没人教,都自动地、亲切地喊她“大姐姐”。大妹和她年龄相近最要好,立刻到一家相馆合影留念……
位于长江边免费的“滨江公园”是我们经常约会的老地方,“恋爱”的全部内容就是“文化大革命”。“文革”中,大妹和我“观点”截然不同,父母都是旧社会的受苦人,和我一样是“保皇派”,容不得“造反精神”强的大妹在家立足,使她很长时间没回家。一天,一个陌生人突然来到我家问母亲:大妹回来没有。母亲说“很长时间没回来了”。那人立刻神色紧张地说:“不好了!那次我们一起去贴标语,遇到很多‘老保’打起来,还死了几个人……她没回来?”母亲闻听焦急万分,急忙打电话把我从派出所叫回来,流泪告诉我这个紧急情况,非常惊恐地说:“你大妹恐怕……”听了母亲的话我大吃一惊!虽然“观点”不同,毕竟同胞之情!于是当机立断到武汉三镇寻找大妹……
当时两派斗争针锋相对、异常激烈,动不动长矛大刀拼死武斗,打死一两个人乃平常之事。一个造反派头目的耳朵被削去三分之一,一个被打死的男人在著名的六渡桥曝尸10多天……在这个恐怖的社会里,领导和同事们非常担心我的安全,反复嘱咐我要小心又小心。柳蕻闻讯后一定要和我一起去:“万一有什么意外,连个报信的也没有,怎么叫人放心!”她说。我们都收起了醒目的、当时称为“保皇派”鲜红的“红卫兵”袖标。到大妹的学校、同学、朋友等多处寻找,毫无音讯,母亲终日流泪不止。一个星期过去了,再到哪里去寻找呢?我全然没数。这时,柳蕻突然说:“到他们‘造反司令部’去找!”一听说到“造反派”“司令部”去找,我犹豫不决:“造反司令部就是武斗指挥部!搞不好随时就有武斗发生。”柳蕻说:“现在形势这么紧张,大妹还在‘活动’’,肯定是个‘头目’,只有到那里去找才有消息。”她说动就动,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张“造反”组织开的《介绍信》,一起找到了当时“造反第二司令部”的武昌一所大学。穿过由沙袋、铁丝网等只有在战争年代才能见到的“工事”,柳蕻镇定地拿出介绍信,小心翼翼地找了几个“司令部”的人打听。他们一看介绍信,对我们是“造反派”深信不疑。几经周折,终于见到了三个月没回家的大妹,当时我们三个人都哭了……
“谈朋友”免不了要去玩。每次出去,坐在自行车后面的总是我。我强烈反对:“哪有男人要女人带的?”柳蕻却头一扬,不容置疑道:“我偏要女人带男人!”不管到哪里去,也不管干什么,虽然她是学生、我在工作,可破费的总是她,从不给我“献殷勤”的机会。她说;“你家弟妹多、有困难,我就和父亲二人,条件比你好。分什么你我?”记得那时同事们见我那么喜欢唱歌,都说“你将来一定会找个能歌善舞的姑娘!”现在果真如此,心里总是甜滋滋的。每次下夜班回寝室一觉醒来,枕头下压着的不是电影票就是游泳票;那总是柳蕻托她“义务交通员”的侄女送来的。每次相聚分别,她总是低头含情脉脉:“下一次什么时候?”
在我不顾一切大声呐喊中之最后,被打成“反革命”进了“牛棚”。天生丽质、端庄秀美的柳蕻怎么能成为“反革命”的妻子!我毅然决然离开了她……离开柳蕻,固然是年轻气盛的我一时冲动,但更是我想到她未来孩子们的父亲不能是一个反革命分子!
在铁路大修队文艺宣传队,我的独唱节目掌声不断。一乡村农妇看中,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托好友母亲说合,并不经允许私自上我武汉家门投亲!“她高不成、低不就谈了好多人,就是要找个城市人脱离农村……”好友母亲如是说。为拯救她跳出农门,我最终“善”迷心窍成全了她。不料从此陷入苦海终生不拔……成婚当晚,“老实”面孔顿时变脸、气势汹汹:“说起来你给我买了那么多衣服。你说:有哪一件是为我买的?”“我看你的抽屉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来信?明天我都要烧掉!”
之后,她摔破了碗,打破了锅,砸破了缸……不顾自己怀有身孕躺在地上翻滚撒泼,当着我父母的面歇斯底里咆哮叫喊、破口大骂尽可能不搭理她的我:“你这个儿!你这个乖!你这个孙儿……”“你聋了!你哑了!你死了……”伤心欲绝的父亲万般无奈地只得叫我“滚!滚得远远的……”从此,父母与我如同路人,我成了有六个弟妹的孤儿。可怪谁呢?阳关大道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一摊臭狗屎只有独自一人慢慢地吞、一生去吞……
当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遍祖国大地,我回到了阔别八年的武汉,也遇到了我的初恋情人柳蕻!
还是在当年那个“老地方”滨江公园,我们一口气足足谈了好几个小时。15年了!我们心潮起伏。一阵沉默,不由得回忆起当年那永远难忘的时光……但很快又都回到现实中。15年了,她,除了当年那么的靓丽、热情与奔放,不同的是增加了中年女人少有的端庄,更显得丰韵楚楚。我坦诚地向她讲述了这些年如何到铁路大修队艰苦劳动,如何痛苦不堪地与当地农村一个泼妇成家;这个农村女人又如何得手后便与我翻腾打闹、辱骂父母,甚至三番五次到我单位告状:说我不喜欢她……与此同时我又是如何到处奔波、低三下四求爹爹、告奶奶为她办“农转非”户口……15年的日日夜夜,15年的泪血迸溅一下怎么说得完!15年的痛楚无处顷诉,15年的压抑无处释放,只有旧情人才是最知心者,我说得心痛淋漓、肝肠寸断……
父母得知柳蕻的消息非常高兴!他们怎么能忘记这个懂事的姑娘曾经给这个家庭带来怎样的体贴和欢乐!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孝顺上人、和睦同辈……是一家人对她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和共同的记忆。父母一定要我请柳蕻到家里来作客,母亲特地做了少见丰盛的晚餐……此后,我们不时一起游玩、一切谈心。长江大桥、中山大道、百货商店……到处都留下了我们并肩的足迹。我们共同咀嚼往日的回味,允吸今日的甘甜……当年那个总为我俩当“义务通讯员”的侄女动情地说:“娘娘对小胡叔叔还是那样一往情深……”
那时刚刚开始使用煤气灶,但市面一般买不到。一天,武汉下了大暴雨,许多地方都淹没,家里的积水都淹到了床。柳蕻冒着大雨踩一辆三轮车,给我家送来了一个缝纫机架式煤气灶和煤气坛。没进门就喊:“妈!下这么大的雨,很多人家都淹了,我一定得来看看您家淹了冇……”这是我家第一个煤气灶,母亲从1982年一直用到2003年过世。那时也刚刚流行录音机,深深了解我喜好的柳蕻花350元给我买了一个双声道录音机,当时我的月薪还不到100元哪!我用它听歌、录歌、录电影剪辑、录自己和孩子的朗诵……极大地充实和丰富了我的文化生活。每当我出乘,她总会做好她的拿手好菜“虎皮鸡蛋”送到车上;每到节日,她总会送来各种各样精巧点心……唉!一个有知识、有教养的贤惠女人,就是这样用自己的心去爱戴与感化男人……
她多次邀请我到她家做客。但我怕影响她的家庭关系一直没答应。然而她的盛情怎么能推却得了!一天,她说她爱人上白班,自己也请好了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和一个朋友一起去了她家,在楼上听录音机,她在下面做菜。30多盘菜啊!做了25盘时,她慌慌张张跑上楼对我俩道:“别慌!别慌……”我说:“我们都没慌呵?是你自己在慌!什么事呵?”原来她爱人单位停电不上班,现在突然回来了!
“别慌,一切听我的!”她说。我心里却七上八下,怎么也不安宁。一会儿,她和爱人走上楼来,只听她指着我和朋友说:“这是我们厂的两位工会干部,听说我病了,特地来看我。”“哎呀!这可真是麻烦领导了啊……”她爱人笑嘻嘻应酬道。接着给我递烟。我说不会抽。他马上惊道:“当领导的哪有不抽烟的?”接着叫我们下楼吃饭,剩下没做完的菜自然不做了。我们四人围定,柳蕻责怪地说:“真是的,怎么还不来!”原来,她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叫她大哥来作陪。大哥来了,还是他沉作、老炼,一到就握住我的手,振振有词地说:“感谢领导关怀,亲自到家里来看望。”柳蕻爱人遂深信不疑。我仍然心神不安。见我窘迫之状,柳蕻大哥大方地说:“不必客气!随便用点菜!”柳蕻爱人却道:“诶!还冇敬酒怎么就吃菜?”说着给我倒酒。我推辞道:“我不会喝酒……”没想倒引起她爱人更大怀疑:“领导干部哪有不喝酒的?”接着就问:“您家是在哪个办公室啊?”这时我镇定了,从容答道:“工会办公室啊!”柳蕻连忙以攻为守,煞有介事地说:“工会办公室就在厂里拐弯的那个地方,你未必冇见过!”我不能多呆了!草草几口便迅速“逃离”出来。临别,我悄悄对柳蕻说:“你一定要把真实情况告诉他……”
一天,柳蕻她要我从河南买几只鸡给她,并说是她爱人来接车。当她爱人笑容满面地出现在一身警服的我面前时,我戏笑道:“还认识我这个‘工会干部’吗?”她爱人只是嘿嘿直笑。我真的佩服柳蕻的处事能力,要是别人,背着自己在家里约会旧情人不塌天陷地才怪呢!
柳蕻也曾提到重新结合的事。“哪怕一天我也高兴!”她真诚地说。我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孩子,要对孩子负责……”话虽这样说,但心里百感交集,浑身的血液汹涌澎湃翻滚不停!内心进行着一场场艰难地情感遴选。我有情欲,但更要有情操;我渴望幸福,但更要懂得祝福!我们不能只顾自己、不顾孩子!不祝福孩子,祝福谁呢?孩子需要完整的家庭,需要自己亲生父母的呵护……
为了孩子……
记得同事们曾不止一次义正词严地质问我:“你是怎么了?你是聋子?瞎子?跛子?还是瘸子?麻子?掰子?要找个农村的?”“现在不把她甩了更待何时?”可我就是心太软啊!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注定就要这样自己糟蹋自己一辈子!当同事们得知柳蕻这个特别引人注目的风度女人就是我当年的初恋情人时,无不为我惋惜又叹惜,叹惜又惋惜……这么多年来,我的几个妹妹总是不断地抱怨我:“这么好的嫂子为什么要丢掉人家……”成为我的永生之痛!
1997.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