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居住的这个小城里,有一条小巷,叫板桥巷。四十多年前,这条小巷里有一家人家,这家人家有两个美若天仙的女儿。我认识其中的姐姐,她是第一个闯进我爱情世界的女孩。
那时,我们才上初中,我和她不在一个学校。她母亲和我母亲在同一个单位,我母亲经常回来讲她漂亮;我妹妹也认识她,她们曾经一起参加过地区文教系统的文艺会演。我就是在这种还不认识她的情况下,爱上了她的。我常去那条小巷,希望能遇见她。她们姐妹俩住的小屋,窗户上常年挂着一条白色的窗帘。那条小巷,那个挂着白色窗帘的小屋,是我梦牵魂萦的地方。但我也知道,我们两家是不可能结亲的。我家是一个“红色家庭”,父母都是建国前参加工作的革命干部,三代贫农,当时我母亲是她母亲单位的领导,我父亲则是我母亲单位主管部门的领导。而她的父亲,解放前是我们县城一个布店的老板,她母亲是她父亲的童养媳,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后,她父母作为被改造对象,成了合作从业人员。她还有一个叔叔在台湾,这在当时,是一个非常敏感的政治问题。她的母亲对我家很巴结,常来我家,每次总是怔怔地看着我,我想,她是想把女儿许配给我吗?
一九七0年冬天,我们初中毕业后,她分配进了地区纺织厂,我到部队当兵。在我离家前的那天晚上,我见到了她。那晚,在县工人文化宫礼堂举行新兵欢送晚会,节目中有一个是地直工交系统文艺宣传队演出的革命现代舞剧《沂蒙颂》, 剧中女主角“红嫂”,就是她扮演的。身材秀长,亭亭玉立;双眉微颦,云恨雨愁。我终于抑制不住感情,到后台去找她。她裹在一件军大衣里,被一群少男少女包围着。我无法接近,徘徊良久。后台进出的人,都奇怪地打量着我,我只好又回到礼堂里。晚会结束以后,我们在文化宫篮球场上集合,灯光下,看着那些文艺队员,背着乐器,唱着歌,在我们面前走过。她的身旁,跟着一个高个俊美的男孩。那个男孩我认识,和她是一个学校的,在当时我们县里很有名的三代会宣传队里演郭建光,曾是地区少年乒乓球冠军,在中学生中很有名,这一次也和我们一起报名参军,却因政审不合格而未被录取。我心猛地一紧,莫非他们在谈恋爱,刚才在后台,就是他离她最近。
那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充满了离愁别绪:明天就要离开家乡,离开父母,离开兄弟姐妹,特别是离开她,这一去,不知何年才能再见到她。第二天清晨,我们出发了。队伍经过板桥巷时,我看见了那间熟悉的房子,那个遮着白色窗帘的小窗。寂静的小巷里,空无一人,我想,她此时在哪儿呢?我想象着:她忽然在巷子里出现,向我走来,默默地看着我,相顾无言,一直将我送到轮船码头,将我送上船,船离去很远了,她还在凛烈的寒风中,独自站着……我带着对她的思恋走了,将对她的思恋带到了皖西大别山区的一个小山沟里。春天,在开满鲜花的山溪旁;夏天,在野营拉练的宿营地;秋天,在夜深人静、明月照临的哨岗上;冬天,在白雪覆盖的坑道里:她的身影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带着对她的思恋,在那里度过了四年时光。
一九七五年我退伍后,断断续续知道了她的一些情况。当年,她确实在和那个演郭建光的男孩谈恋爱,但她的父母不同意。她的父母急切希望改变家庭的政治地位,要把她嫁给一个干部家庭,而那个男孩的父母,都是县轧花厂的工人,而且家庭成份也不好。后来,她被几个领导干部的夫人看中,其中包括当时她单位的革委会主任、文革前地委财贸部部长、一个行政十三级老干部的夫人,但都因她的家庭成份和海外关系而告无终。她父母便把目标转向部队干部。但那时部队干部找对象,也要经过组织政审,那些部队干部在与她见过面后,都信誓旦旦表示,如果组织不同意,他们宁可脱下军装。但他们脱下军装还有什么“光环”可以笼照她的家庭,大多是农村子弟,营连干部,转业到地方也就当一般干部。这样,介绍了几个也都没有成功。
一九七五年秋的一个星期天,我正在家睡午觉,忽听我妹妹在北边窗口嚷道:“快来看,×××和大毛子在一起。”我一跃而起,果然看见她站在我家后面一排房子前面,旁边跟着我们院子里的大毛子周秀英。难道他们在谈对象,我想。那个大毛子的父亲,原是我父亲单位的零时工,“文革”开始后,零时工都被辞退回家,唯有他不走,来问我父亲:我留下“造反”行不行?我父亲被他难住了,那个年代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谁也没有胆量说不准他“造反”。他就留下了,后来成了单位造反派头头,“三结合”时,又成了单位革委会副主任。他母亲解放前是个唱戏的,“文革”时经常在家化妆唱“样板戏”。她死要漂亮,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为儿子找媳妇也要漂亮,大毛子才23岁,就到处为他找对象。这个大毛子是我最瞧不起的人:怕水,我们下河游泳,他在岸上替我们看衣服,我们打篮球时他管记分,谁进一个球,就在一块黑板上划一道杠。长得象个猫头鹰,给他介绍的女孩都嫌他丑。有一个女孩说他是单眼皮,他就去开成双眼皮,结果眼皮割多了,象鱼一样,老是瞪着眼。她如果跟他谈恋爱,那才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糞上。
果然,不多久,就听大毛子的妈妈到处讲,大毛子谈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对象;周秀英也证实了这个消息,说是她介绍的。由此,我对她生出深深的怜悯:这样一朵美丽的鲜花,娇艳,柔弱,凄美,却绽放在寒冷的冬季,承受着严霜的侵袭,任人攀摘,遭人蹂躏,司花之神啊,你为何如此冷酷,如此无情。对大毛子一家,我感到无比愤慨,他们这些文革新贵,什么好的东西都想占有,这简直就是乘人之危,强抢民女。我暗暗希望他们的事情不会成功。然而,好像一切进行得都很正常,国庆节他们订了婚,而且听说春节就结婚。
不知不觉中,春节临近了,可是,大毛子家却并没有准备结婚的迹象。一天,周秀英来串门,才知道他们在订婚后不久就“吹”了。我想起父亲一次曾说,大毛子的父亲调到地直另一个单位当一把手了,他还有希望调到地革会工作。我想这可能就是他们婚事告吹的原因吧。果然,周秀英说,大毛子的父亲忽然坚决不同意。大毛子性格懦弱,大哭一场,分手了。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高兴,产生了去找她的念头,但踌躇再三,终于没有勇气,只给她写了一封信,向她倾诉了藏在心中多年对她的感情。可是,过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收到她的回信,不知她收到信没有。就在我等待期间,忽然听说她去世了!那天——一九七六年四月末的一天,下着雨,绵绵密密,淅淅沥沥,如烟如梦,如泣如诉。正值一年春尽花残之时,这颗尚未开放的鲜花凋零了。她是回族人,听说,前一天她去过清真寺,面对长老无语流泪,当晚就服了安眠药。她在厂里,是三八红旗手,每天提前上班,推迟下班,但那天早晨,很晚还没有醒来。她妹妹叫她,没有回应,掀开被子,她妹妹吓呆了。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已化为一缕轻烟。
岁月如流,转眼间她离开这个世界40余年了。我不知她有无墓地,如有,也不知她葬于何处。在那些凄风苦雨之夜,我常常想起她:这颗美丽、忧郁、孤独的灵魂,她在哪里安息?
又记:
她的妹妹,长大后出落得比姐姐还要漂亮。十八岁时,凭长相进了淮剧团。十几年后,又调到新华书店。我常去新华书店买书,因此认识了她。她说话声音很好听,不见人,仅凭声音,就令人倾慕不已。她已于十年前退休,现也是一个两鬓微斑做奶奶的人了。
载于本人文集之《川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