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没有人告诉过你,我童年的珍珠,其实就是儿时故乡每天走过的小溪边上,生机盎然的野芋头叶上,来回滚动的水珠。
翠色硕大的芋叶,立在欢快歌唱的溪流边,竟有几分亭亭净植的味道,芋梗随着溪水轻轻拂动,而此带动了玉盘似的芋叶,玉盘里的水珠便俏皮地在宽大的叶子里来回滚动,就是不肯落到溪里去,清晨的阳光穿透山间的松林,细细碎碎地洒下来,美丽的水珠折射出奇异的光芒,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伸出手去,想把野芋叶上滚动的珍珠,握在我手里,可结果却是让我懊恼的,这种单纯的懊恼,曾存活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鲜活了几乎三分之一个世纪。
在很多年以后,我以为对此早已忘怀。
午夜梦回,我与儿时的自己重逢,看见年少的自己,赤着粉嫩的小脚丫,双手提着紫色的凉鞋,在丰收的田野间风似地飞奔,一阵风吹散我淡黄的短发,在流金的夕阳下,留下一个不知所措的回眸。
惊醒后,我一个人呆呆望着窗外高远而晕黄的月亮,这月亮,曾经也照在那曲径通幽的小山谷里。
我生长在一个僻静的叫鹧鸪田的山谷,漫山的翠竹和青松。我的祖宅依山而建,是一排青砖黑瓦的大屋,门前有矮矮的黑石围墙,墙上爬满了绿色清香的藤蔓。矮墙外面是一大片高低不平的小梯田,对面是墨绿如画的重山叠嶂,一条灰白的小路,蜿延通向外面未知的世界。小小的我,常常站在门前的黑石围墙顶上,以居高临下的方式,放眼这个美丽宁静的山谷,对面山峦林海墨绿的松涛,秋天金色的麦浪,荡漾着,一波一波似乎向我排山倒海地涌来。闭上双眼,呼呼的风,带来了远方纯净的芳香。身后的竹海,沙沙作响,偶尔夹着几声毕毕剥剥的竹壳从半空落下的声音,远处的小溪,哗啦啦地流淌,欢快奔腾间撞击在满布青苔的顽石上水花四溅的声音。山间的大鸟,攸地从竹海松林间飞出,振动着翅膀,几个矫健有力的回旋飞翔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嗖”扎回一片林海之中,只留数片绿波荡漾。
我站在矮墙上,静静感受着这一切自然的恩赐,甚至会自大地以为,自己就是主宰这一切的精灵,这个山谷,这一切的美好,都属于我个人独有。
我喜欢一个人在竹林里游走,那新长的竹笋上,常常可以抓到各种颜色的象鼻甲虫,那虫子有着长长的咀巴,可以扎到嫩笋里吸食竹笋的嫩汁。竹林里偶尔会窜出跟翠竹颜色的小蛇,它通体翠绿透亮,灵动狡黠的小黑眼,吐着鲜红的小舌头,飞快地从我眼前掠过。儿时的我,竟从未想过要惧怕它们,仅当它们是我精灵般的朋友。
在竹林的边沿,有一片山地,母亲在那种满了茼蒿,我一直觉得它的味道很怪异,不爱吃。但到了秋天,茼蒿就会开出金灿灿的小太阳似的花儿,像极了小葵花,又像极了菊花。一大片全是流金似的颜色,美得我竟下不去手去采摘一朵,倒是母亲,会隔些时日采一把回来,修剪成好看的模样插在小房间的小木窗前,祖屋小房间的光线不好,阳光从仅有的小木窗斜照进来,那束澄黄的小花,在漆黑的的背景下,映着几缕阳光,竟成了一幅静物油画。
我爱跟母亲去小清溪洗衣裳,小清溪在祖宅的下面,顺着蜿蜒的斜坡一直下坡走,就到了。溪水清澈见底,底是是各种花纹的小石头,溪边错落有致的几块巨大的石头,估计每块有千斤重,这些大石头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在这里的,想是有些年代了吧。小清溪是异常热闹的,哗哗水声,说声小声点儿都会淹没在水声里,因为小溪前头,有一道高坡,溪水齐刷刷地冲下来,形成了一道小瀑布,小瀑布下面是几块滑溜溜的岩石,水流飞流直下,撞击在湿漉漉的岩石上,瞬间迸射出雪白的水花,水花很快又洒落在岩头底下的水潭里,没了影迹。水潭里石头底下,有色彩艳丽的“唐裙”,我和衣一头扎到水底,拔开漂摇的水草,抓几条“唐裙”养在玻璃瓶子里,“唐裙”身上有很好看的条纹,颜色深浅不一,在水里悠然自得地来回游动,轻摆着舞女裙摆的尾巴,让小小的我,很难移开凝望它们的目光,普通的玻璃瓶养着几条小鱼儿,看久了竟像缺了一些什么,我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道缺了什么。正在神伤的时候,母亲微微一笑,悄无声息地从溪底捡回半只洁白的贝壳,在石头上磨出个小孔,随手扯了一根油亮的水草穿过贝壳的小孔绑起来。母亲将绑了水草的半只贝壳“叮”地扔到我养鱼的玻璃瓶子里,贝壳很快沉到瓶底,油亮的水草在水中慢慢地升腾漂摇起来,瓶中的水,顷刻间变得透亮起来,一根油绿的水草,让平淡无奇的玻璃瓶瞬间充满了生机,我望着瓶中的鱼,欣喜不已。
在稻田延伸的远处,有连绵的十里荷塘,荷花盛开的时候,远远望去,皆见一簇簇碧波流转中,片片浮动的粉红云朵,微风吹过,顷刻十里荷塘荷叶翻飞,暗香浮动。晶莹的水珠籁籁地从荷叶滚动着向下掉落,落到荷塘里,发出细微的叮呤声。如果不闭上双目细听,这奇妙的声音会很容易被风声盖过,完全无法感受到其中的美妙。
荷塘边一条蜿蜒的羊肠小道,是回家的必经之路,我每天黄昏坐在家门前的短墙上,在夕阳的余辉里等待着父亲回家,每次在小道远处望见了父亲的熟悉的身影,便高高地站在矮墙,用力向父亲挥手,父亲远远看见我也向我招手回应,我便飞快跳下矮墙,一路飞奔过去。
疾步如飞,只闻耳边掠过的风声,身旁的荷叶哗啦啦地翻飞,水里的鱼儿在黄昏中跃出水面,溅起细小雪白的水花。此时,我和父亲、母亲,还有这个美丽宁静的鹧鸪田,便是我的全部世界,最纯粹美好的世界。
在我稚嫩的眼中,母亲是我生命中最美的女子,那荷叶,野芋叶上,竹叶上在阳光中滚动的水珠,便是世间罕有的珍珠,我乐而不疲地想要抓住精灵般的它们,只想把它们一颗颗串在丝线上,做成一条最美的珍珠项链,佩戴在母亲光洁的的颈脖上。
请原谅我儿时的痴狂与无知,童言无忌。
最初的心境,竟是如此简单纯净,不容世俗染指。也许,恰恰正是这片远离喧嚣尘世的鹧鸪田,保护了我最初清水无睱的素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