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喜欢广播,那种痴迷,那种执着,至今仍不能释怀。
六十年代初,那时我才五六岁,邻居二爹是一个大队干部,他们家有一只庄子上唯一的有线广播。一根细线的末端挂着一只红色小木盒,早中晚一日三次,从小木箱里传出悦耳动听的音乐、激越的歌曲和男女铿锵有力的讲话声(六七十年代,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播音员讲话都是这个味)。每当此时,我总是倚靠在墙根,全神贯注地冲着小木盒愣神——小小“木盒”,哪来那么多人说话唱歌?那时候的有线广播,全公社(现在的乡镇)20几个大队(现在的村),每大队也就一两只广播,可谓是凤毛麟角。
七十年代,“一根红线进万家”,农村普及了有线广播(舌簧喇叭)。说是让社员们及时听到党中央、毛主席的声音。社员们总是随着《东方红》乐曲起身上工,伴着《国际歌》的旋律休息。中午,广播里播放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有时候县级广播站广播结束后,公社广播放大站接着召开广播大会,学习毛主席最新指示,介绍阶级斗争新动向,掀起“抓革命,促生产”的新高潮。那时候,生产队里农民干活消极怠工,就会被说成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生产的事情摆下来,立马开会,找来几个“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和右派分子称四类分子)。大队广播站则指名道姓要各小队长带人下地干活。而我则最最钟爱的是革命样板戏选段。如果说我后来还有点音乐细胞的话,除了孩提时躺在父亲怀抱中听他唱读古籍外,最大的影响当数广播音乐了。
七十年代以前的广播和电话共用一根线,14号镀锌铅丝,涂过柏油的原木电话杆(后来改用水泥杆),从公社邮电局出发,每隔40-50米竖一杆,通往各大队(童年记忆中的农村画面,没有多少参天大树,更无今日之高楼林立,稀稀疏疏的几处低矮茅草屋,倚靠在杂树灌木之侧;一排广播电线杆由高到低、由近及远消失在地平线上;电话线上停落着双双对对、喃喃呢呢的小燕子——让我时时记起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邮电局的话务员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到了广播时间,将总机的开关推向县广播站;广播结束,赶紧将总机开关推向县邮电局。
时间长了,难免疏忽,也会闹出许多笑话。我的大老爹在县邮电局工作,约好与大奶奶在广播结束后,到大队部(电话机安装在这里)通电话,结果因为公社邮电局话务员的疏忽,原本小夫妻之间的卿卿我我,演变成了对全大队各家各户的电话直播!有时候我们也常听到广播喇叭里传来打电话的声音,便马上爬上凳子,对着喇叭“喂—喂—”,干扰人家的通话,搞恶作剧。
到了上中学物理课,我对有线、无线电特别感兴趣,利用学到的知识,自己组装一只“无线收音机”。从涟水县无线电元件商店,花0.29元买来一只晶体二极管,用一只缝纫机梭心绕匝铜芯漆包线,并联二极管,固定在铁皮小盒中,然后,架设一根七八米高的铅丝作为天线,这样,一只无线收音机就成功了。这个收音机无需电池,只供一个人贴耳收听。将包裹着纱布的小铁盒贴近耳朵,居然能清晰地收听“淮阴人民广播电台”!那个高兴、那种成就感简直就像“神舟九号”与“天宫一号”航天器对接成功!晚上,淮阴广播结束后,还能收听到“莫斯科广播电台”——嘘,这是敌台!偷着听,不能传……否则,当心给你打成“现行反革命!”
中学毕业后,我拥有了自己的半导体袖珍收音机,在那个年代,拥有一台收音机,不亚于今天的人拥有一部时尚苹果手机,让同龄伙伴艳羡不已。就像第一次戴上“9钻钟山防震手表”那样兴奋,晚上,躲在被窝还得听一会广播。正是用这台袖珍收音机,我参加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主办的广播英语教程。仅仅坚持了一年,家父突然病故,家庭生活的重担压在了我的肩上,因此,不得不终止了英语自学。
八十年代初,随着农村推行土地联产计酬(联系产量记工分)和农业大包干,农民种地的积极性得到极大的提升,粮食产量逐年提高,人们起早贪晚劳作在自己的责任地里。针对这种情况,乡里将有线广播改进为高音喇叭。每村根据庄落的分布情况,向不同的方向,竖起两至三只25W高音喇叭,从早至晚,新闻、音乐、科技讲座、淮剧唱段,从高音喇叭里传向村村队队,充塞着角角落落。
随着经济条件的进一步好转,到1988年末,我们家花了650元,从淮安五化交公司买来一台“熊猫牌17吋黑白电视机”。那时候,作为苏北腹地的贫困村,远没有用上电,我们只能再买来一只9片电瓶,用以供电。
说起来非常有趣,因为每次电用完,都要将电瓶拉到镇上去充电,且镇上也常常停电。当时,乡间流传着这样的、形容当时用电状况的顺口溜:“天一黑,电就没;人睡觉,电就到;人打呼(子夜),电尽箍(用);电费照把(ba给),煤油照打(买)”。所以,每晚开电视机的时间非常节省,掐着点儿开机,甚至在两集电视剧之间播广告时都得关机等待,唯恐电池不足,影响电视剧的收看。尽管如此,也常常闹出笑话。一个村庄,近百户人家,首批仅有五户拥有电视机。那时的农民,肚皮刚刚填饱,而文化生活极度空乏。五台电视机,承载着庄子上百号人的晚间休闲。每到傍晚,我们都要早早地将电视机搬到院落前,等候着众乡邻吃完晚饭,三三两两,或叼着汉烟锅,或带把芭蕉扇,或驮着小宝宝,来到电视机前,等待着《神雕侠侣》,等待着《京华春梦》,《新白娘子传奇》。正当众乡邻看得如痴如醉、笑得前仰后合之际,电瓶没电了!“呼啦啦”!众人蜂拥而散,赶紧转移到下一家有电的接着看——唯恐落下故事情节。那转场的情形,急迫而嘈杂,局外人真不知发生了怎样的意外。
1994年,作为全镇最后一个无电村,也最终通上了电,老家的变化从此日新月异。如今,平板液晶电视替代了黑白电视机;识字的、不识字的,都已用上了自己的手机;电瓶车、摩托车、小汽车穿梭于乡村公路;手提电脑偶尔也出现在二楼的床头柜旁。逢年过节,众乡邻有上京都的,下深圳的,走沿海的,闯西北的,一个个,一对对,一家家,像候鸟一样,“飞回”老家。新建的水泥路上,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院落前,大家彼此问候,互道祝福,其乐融融。众人相见一笑,发现了你我的变化:呀,孩子长大了!大人变老了!是的,在这数字年代、网络世界里,我等真的“OUT”了……。
2012-8-9 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