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五月,空气里带着湿气,太阳初升的时候,整个小镇都被浓密的雾气包围。一条小河横跨了整个小镇,从镇东头到镇西头,河水一年四季都是一样的绿色的,河面上还停泊着几只乌篷小船,它们靠岸而歇,好像在这个明媚的清晨还没有睡醒的孩子。河岸两边是高高低低的砖瓦房子,有店铺,也有住房,不过此时大多还没有开门。河岸边的石头阶梯上,三两个妇女在洗衣服,她们小声的呢喃着什么,粗大的洗衣锤敲打在衣服上,发出啪啪啪的声响,这是小镇上每天清晨最好听的声音了。偶尔几个挑着担子的老汉从岸边走过,边走还边吆喝道:“菜包肉包豆腐包,还有油条加豆浆喽!”楼上在睡梦中的人儿似乎也闻到了香喷喷的包子,渐渐有了响动。小镇伴着吆喝声开始醒来。
小镇东边的一角,有一户人家的烟囱里开始有了炊烟,这灰黑色的烟朝着微风的方向冲破了乳白色的雾气,开始向四周扩散。雾气此时已经消散了不少,东边挂起的太阳也已经露出了羞涩的微笑,原本染红的一片红,也褪去了红晕,天空渐渐露出它本来的面色。
这户人家是一间低矮的一楼小平房,前面是一块不大的空地,算是院落,院子里有少许花草,给这破旧的小房子增添了不少生气。四周被高高的瓦房层层围住,从院子侧边的大门出去,是一条长长的胡同,这胡同常年晒不到太阳,只有胡同口在就夏天日照长的季节才会有光照。出了胡同就是河岸边,白天的时候河岸两边总是热闹非凡。
这矮房子里住的是两位老人,两位老人有一个女儿,嫁在了本省,但是回趟家还是要一趟一趟的转车,来回也要这一整天,两个老人自己生活,从来不要求女儿回来看望。
砖房里,简陋到极致。进门是厨房和吃饭的地方,靠墙的老灶台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似乎从他们小的时候它就立在这里了吧。灶台后面是一台比一米八三的老汉还高出一个头的雕花橱柜,不远处是一张四角方方的八仙桌,桌子底下放了几排长凳,客人来的时候就拉出来用,平时也不会占地方。桌子的对面是两位老人的房间,只有门框没有门,只是用一张门帘挂着。房间里没有过多的摆设,一张床,两个柜子,一台电视。
此时,两位老人刚刚起床,老妇人虽然头发花白,但却神清气爽,她正在灶台上忙碌着,刷锅淘米生火,忙得不可开交。老汉秃着脑袋坐在桌子前手里捏着筷子,面前是一盘花生米,一杯黄酒。老汉嘴里嚼着花生米,时而抿一口黄酒,时而从窗口看出去望望那些花草。老妇人在灶台前一边忙碌一边对着老汉说:“今天女儿要来,你老酒喝完记得去买点菜,早点去,迟了该没菜了。”老汉嘴里嚼着花生米,回过头来看着灶台上忙碌的身影,无奈的说:“晓得了,你把要买的菜跟我说说,我写下来,免得我又忘记了。”老妇人把湿哒哒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了过来:“活了大半辈子了,记性一点都没有长进,你的老脸羞不羞。”老汉从抽屉里拿出纸笔,打着俏说:“那还不是你教的不好吗?”两人都笑了,老妇人那长满皱纹的脸上还是可以看到浅浅的酒窝,老汉露出一排缺口的牙齿。
集市上在小镇的西角落,老汉骑着单车穿行在胡同里,七八十岁的他身体还是硬朗的很,力气一点也不比年轻的小伙子小。来到集市上,老汉从口袋拿出褶皱的纸条,这看看那问问,卖菜的摊贩都跟他打招呼:“呦,李大爷,又被大娘赶出来买菜啊。”“呵呵,是啊,这不是要端午节了嘛,女儿要来看看我们两老不死的,老伴叫我出来买点菜。”集市上的人都被逗乐了,发出阵阵哄笑声。
就在老汉买菜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女儿却拎着大包小包到家了:“爸!妈!”“哎,你怎么这么早来了,我还以为要到中午才来呢。”老妇人迎了出来,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接过女儿手里的东西,往屋里走。女儿没见到父亲问:“我爸呢?不会还在睡觉吧。”说着掀开门帘往里看。老妇人继续回到灶台上刷碗,抬起头来对女儿说:“你爸去买菜了,我叫他买点新鲜的菜回来,咱们好过端午。”女儿脱去外套,伸手去接母亲手中的活,母亲把女儿赶了赶“走走走,这都快完了,你去歇着就好。”女儿无奈的走到桌前坐下。
中午时光,太阳高高的挂在头顶,厨房里母女两个一个生火,一个炒菜,相互说着自己身边那些喜闻乐见的趣事,笑声伴着炒菜时发出的呲呲声。老汉在小院子里面浇浇花,整整堆在角落里的柴火。这低矮的小房子里充满了温暖。
到了吃饭的时间,老汉在门口洗手,母女两个把饭菜都搬到了桌子上,整整一大桌菜,老汉给女儿和老伴也都倒上了酒。在饭桌上,女儿对父母说:“爸妈,我和我们家那口子商量过了,想让你们搬到我那里去住,你们两个老人家住在这么小的房子里也不方便,家里房间多得是,你们搬过去住我们也方便照顾你们。”老汉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嚼动着发出咕咕的声响。老妇人看了看对面的老汉,见他不做声,便对女儿说:“咱们两老又不是干不动了,在这小破房子里住了大半辈子了,说搬就搬还真舍不得,我们知道你们孝顺,我跟你爸两个人劳动惯了,忽的被你们照顾起来会不习惯的。”女儿喝了一口酒,皱了把眉说:“就算你们不介意,这乡里乡亲的总是要说出什么闲话来,总归是会怪我们做子女的不孝顺,没有安顿好你们。”“这个不要担心的,你们两个孩子从小就在小镇上是出了名的孝顺听话,这种闲言碎语说谁也不会说你们的。”“可是妈·······”“你妈说的对,”在一旁一直没有发言的老汉忽然打断了女儿的话,“不要说了,我们还想趁着还干的动的时候多干些,等我们老的什么也做不了了,你们再来接我们,我们怎么也不会拒绝的。好了好了,快吃饭。”女儿见父母这么坚持,也就不再多费口舌了。
江南的雨季总是来得慢,走的也慢,连续好几天雨天,让这个江南古镇变得更加妖娆,就像一个刚出浴的美人。几天的下雨让这个本来就常年见不到光的胡同长起了青苔,老妇人撑着雨伞穿行在胡同中间,她的布鞋一滑,整个人摔到在地上,雨伞被翻了过来,老妇人坐在地上好一阵,就是怎么也起不来,路过的令居看到了摔在地上的老妇人,就急忙把她送回了家。女儿在当天下午赶到了家,便硬带着母亲去了医院。
雨天的医院更加死气沉沉,本来就潮湿的空气,加上消毒水的味道,直让母亲作呕,女儿扶着一拐一拐的母亲,而母亲却好像刻意躲开女儿的搀扶,一直有所回避。在医生给包扎了脚上的伤口之后,忽然注意到老人右手手腕的骨头突起,于是又给她进行了检查,原来是老妇人的右手手腕的骨头错位了,但是又害怕女儿和老伴担心就一直闭着嘴巴不肯说哪里痛,她一直不让女儿搀扶就是因为女儿扶着的是她的右手。回到家后,女儿坐在床边上削着苹果责备母亲:“这手受伤了怎么能不说呢?叫我们怎么放心你啊,这下雨天本来就滑,更何况你这胡同里苔藓这么多,你们两老住在这里叫我们怎么放心啊。还是搬过去跟我们一起住吧。”母亲躺在床上一声不发,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老小孩,不敢说话。这时老汉掀开门帘进来了,他手里端着水杯,放到床边的凳子上,说:“别怪你妈了,我们两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了,这不也是头一次摔伤吗?以后小心就是了。”女儿刚想说话,又被母亲打断:“改天我跟你爸把这胡同里的苔藓除一除就好了,不要担心了。”女儿又是无奈的回了家。
时间一年一年的飞走,对于老人来说,暮年的时间就像黄金那么珍贵,然而老妇人的身体还是一年一年的差起来了。
这一年的除夕,老妇人没有像往年一样起得那么早,第一个起来的是老汉,他在外面一阵忙乱之后,就拿着纸笔来到床边,听老伴吩咐要买什么菜,跟往年一样,记在纸上然后让老汉去买。老汉写字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了,不知道是因为冷了还是因为真的老了。老汉早早的去了集市,集市上来来往往都是人,摊贩们再也顾不上身体已经隆起的老汉,忙着自己的生意。老汉买完了菜,回到家里,女儿还没有来,他打来热水给老伴擦洗完脸,然后去喝了点酒,过酒的依旧是花生米,这是老汉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一直没有变过。
女儿来了,进门先去房间看了母亲,在一阵嘘寒问暖之后,女儿还是忍不住说了不止一遍的话:“妈,搬过去吧,你和爸都这么大年纪了,出门都不方便了,搬过去让我们照顾你们吧,你不为你自己,也为爸想想啊,爸年轻的时候哪里干过家务活啊,你现在躺在病床上,爸这是忙进忙出的,看看他在你生病的这两年老了多少啊。”老妇人的眼角划过两行泪水,握住了女儿的手说:“早些天我也跟你爸说了,说‘我们该服老了,该听话的时候还是要听话的,搬过去和女儿住,让她照顾我,你也不用这么操劳。’他听完都哭了,说‘我们两这大半辈子过来,从来都是靠自己的双手创造的,现在你倒下了,我就那么没用了,照顾不好你。叫女儿把你接过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总比你跟我一起在这里苦着好。’你爸他就是这么个人,不愿意被你们供养着,倒是被我养惯了缘故。你爸不去,我也不会跟你回去的,我们两这辈子分不开的。”女儿满脸泪水,她还是第一次知道从小就那么要强的父亲居然内心也有这么柔软的地方,她决定再也不在父母面前提这件事,她宁愿多抽空回来看看他们两个老人。
这一年的除夕烟花特别美,老汉拖着轮椅上的老妇人站在胡同口,看着天空中那些跳动的精灵,老汉帮着老妇人盖好了身上的毯子,轻声说:“这么冷的天,别冻着了。”女儿站在胡同的深处,看着烟花下的两个老人。
小镇的东边,有一块凹陷的地形,那凹陷的地方有间低矮的小平房,里面住着两个老人,我叫他们胡同里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