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浮光掠影看平生
坎坷路上,人总难免心生魔障,沉沦堕落也成常事。
数年前,家中逼婚激烈,父母亲友车轮战上场,我本是孝顺的人,无意与他们争吵,我也自认为生性还稍微有些善良,不愿意玩弄权谋,去欺诈个女子,来达成父母的心愿。恰逢多事之秋,从单位辞职,本与父亲商量好的带我去上海做生意,岂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给我来了招釜底抽薪,瞬息间,我失业在家,混沌度日。
小总打我电话,问我:“哥们,你要是混不下去了,就来找我,别的帮不了你,但我家永远给你留着一双筷子、一碗饭,我这里永远是你的大后方。”
我笑,说:“小总,你知道吗,我怨气太重了,整个人都在戾气中混着,我恨,我不甘。”
“唉,世事皆命,世路坎坷,谁能免得了。”
“我无心伤他们,亲生父母自幼抛弃了我,扔在路旁,险些死去,养父母确实大恩,养我这二十年,可是,我也在这个家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总认为,若非是养父母在我成长的那些日子里,所作所为,我是不会成为如此之人的,他们养了我,可也是亲手毁了我一生的幸福。而今人已成年,心已残缺,我疼,我心疼,不肯罢休啊——”
小总叹气,“过去的事,咱们改不了了,又能怎么样。我想啊,哥们,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你而今经历劫难,若有一朝渡劫成功,岂不是能飞升成仙?”
我满眼苍茫与苦痛,回答他:“可也同样的,若是我渡劫失败呢?必将走火入魔,堕入魔道,万劫不复。”
“那没事,若是有一朝你堕入魔道,我给你念《往生咒》,若有我明白达道的一日,必来渡你,你不是常告诉我吗,怕你上不了岸,一辈子摇晃。”
父亲带了弟弟去做生意,我在家,与母亲日夜争吵,也算耗尽了我的精神。
某夜睡着,听见有人敲门,我迷糊地说了声:“谁啊?进来好了。”
人进来了,朦朦胧胧的黑暗中,是小总的身影,他幽幽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问他:“你怎么来了,难道出什么事了吗?”
小总嘴角露出些苦笑,不说话,走过来,坐我床头,看着我。
我心里紧张了,卧在床上,却什么话也不说,只那么看着他。
他笑得苦,我看着苦,似乎也真得没什么好说了,眼泪都是干尽了。
隔了会,小总起身,总算说了句话:“我走了,你此后保重。”
他往黑暗的屋角走去,就那么恍惚的,似乎在墙壁那,化成幽幽一派,不见了踪影。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大恸,嘴里忙呼喊:“小总!小总!你去哪儿,你别走,小总!——”
醒来时,人在床上,窗外秋风萧瑟,才知是梦。
赶忙翻开《红楼梦》,里头记载了晴雯死之夜,托梦宝玉的事,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果然书中有此笔,我心下黯然,是不是小总出事了,他来告诉我?
再不能睡,打他电话,电话关机,只能发他短信,我问他:“小总,我梦见你来找我,怕你死了,所以来问问,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夜无眠,躺在床上,整个人都恍惚了,看窗外风影,像是有幽魂,听屋外风声,像是有人,一心念念,“你莫出事,你莫出事,若是你不在了,那我还活着做什么,你莫出事。”
小总爱玩我,次日清晨回我短信,说:“哥们,你放心好了,我还打算看着你咽下最后一口气呢,到时候你就满眼不甘地看着我,我还挺拔地屹立在你身前,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功了,所以,你不用怕,我铁定活得比你久,你就保重好自己得了。”
心里难受,望天是苦海无边,望地是绝人之路,抽烟、喝酒,哪样能醉人就玩哪样,实在受不了,跑到红灯街去,站在深夜的路口,捏一支香烟,吐一口云雾,问一声:“哥们,约炮玩不?”
浮浮沉沉,总想起当年的那些事,如歌所唱:“假若时光倒流,我能做什么,找你没说的却想要的;假若我不放手,你多年以后,会怪我恨我或感动——”
假如当初勇敢地告诉他,我爱他,谁知道,如今会怎么样呢。
如我在床头,和那个陌生的路人,翻云覆雨,一场温柔缠绵后,空荡荡的心胸,又能记得些什么,又能反抗些什么,这,也就有了后来的风流债,有了债,必须得还,哪怕是拿你的命。
小总来说:“我已经半年多不做梦了,近来连续三晚都梦见我爸妈。”
我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你是想家了。”
乘末班车回家时,已是深夜十一点,我去旋转门把,门锁了,不能进去。
呆呆地坐在楼梯上,看着方方正正的朱漆大门,我有些迟疑,有些恍惚,自问自答:“这,是你的家吗?”
“一定是你走错了啊,难道你不记得那篇文章,说女儿离家了,父母把门开着,灯也彻夜点着,说,家里的门永远为开着,灯为你点着,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
“原来是我走错了,那,我离开好了。”
深更半夜,落霜了,偌大的杭州城,街上也没什么车辆,冷冷清清,我坐在街头,就想抽烟,打开烟盒一看,才发现,已经没有烟了,空剩个打火机,坐着,看着寥落的街灯,苦笑说,我和一个流浪汉又有什么差别,和一条狗好像也差不多。
就这样哭了,越哭越激烈——
把头埋下来,藏在手臂里,哭久了,衣服裤子湿了些,人麻木,也就蜷缩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所有。
这时候,才觉得,好像天地本也是一无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个骗局,一切都不可信。
谁料到,小总就在这时打我电话,他说:“哥们,你在哪儿,我回家了,刚刚躺倒自己的床上。”
我哽咽了些,说不出话,只干笑了声:“好,好。”
“不对,你声音不对劲,你哭了,是不是?”
咽了咽,我笑了个,回答:“哪有,有什么好哭的,无能的人才会哭,更何况我,四大皆空。”
“哈哈,好个四大皆空,看来哥们你是真得超脱了啊!那我下回得来取经了。”
我没说话,狂笑。
记得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人间的破事而大哭了,此后,精神虽也恍惚,却总安稳些,看淡了,看冷了,都容易。
不久后,老家来急电,祖母突然病逝,去看死人,我看了很久,磕头跪拜,不仅仅是为她,也是为了平生,原来一切到头都不过是个死,一切到后来都只是毁灭,我还有什么好执迷的呢?天道无情,放下才得自在。
小总闻讯,赶来吊唁,他说:“兄弟的事,也是我的事。”
说完,就从裤袋里摸出个红包,厚厚的,塞到我手上,我打死也不要,两个人就此闹了好久。
也可能是风水陡然变化,命运轮转,才隔几月,我又接到急电,我母亲患脑瘤,人事不知,紧急手术在医院,我去看了,果然形容消瘦,嶙峋骨头。
小总电话我:“哥们,真对不住,最近事太凶了,脱不开身,反正记住了,你自己一定得保重,只要身体好了,其他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还有灿烂的未来呢!”
听着他的声音,眼前冒出他的笑意,我也在石头堆里,带着血,笑了。
手机收到一张照片,是我和小总的唯一一张去旅游时的照片,咱俩的合照,勾肩搭背,我笑得纯澈,他眯着眼儿、像是龇牙咧嘴的海盗,图片有些泛黄了,时间到底久了,下头还有小总的两句话话:“浮光掠影看平生,万里江山唯明月。”
我反复沉吟,这小子,越来越有才了,心里满满的得意,他再有才,也还是我兄弟,还得叫我一声“哥”呢!
平生最得意事,莫过于此。
红尘世事,一场空幻,潮有起落、日有升沉,圆圆缺缺、得得失失,终为太平。
2014-08-01台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