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有些事情再不写下来我就会忘记,所以决定写一写。
昨天晚上收到QQ消息:十一有空吗,初中同学合肥聚会。我看着屏幕良久,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复,只是初中这个词在脑海里绕了几圈,与之对应的人和事或多或少有些模糊。我迟疑着发了几句闲话过去,他不以为意,一一回答之后便反复追问,想要敲定我去的概率。“大概百分之多少?”他问。这样的表达方式多少有些奇怪,好像数据这种东西,适合使用在任何一种情况下。我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百分比,可是心里有些发虚,其实我也知道,概率这东西,不是百分之百或者是零的话那么都等于“不知道”“不确定”这种语意不明的词语,换种方式而已。最终敲了75%过去,充满希望的样子。
后来又闲闲聊起起几个彼时好友,他惊讶于我的一无所知,“至少群里都有提到过”。
我其实屏蔽了群消息,之所以屏蔽掉是因为这个群是我群列表里为数不多的比较活跃的群之一。一开始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也会说几句话,后来越发觉得无话可说,看着一众人聊得热火朝天反而有些烦躁,索性屏蔽了群消息。
此刻到底有些尴尬,我敷衍说是没怎么留意,他也明白,发了个笑脸过来。洞察一切的样子。我突然就兴味索然,闲话说到了没话说的份儿上,于是互道晚安。我退出QQ,用凉水洗了脸,凉水泼在脸上的时候才稍稍清醒过来。
那时候还没有手机,游戏机也是稀罕物。班里从上海转回来的学生有一台游戏机,他坐我旁边。一到下课,就有很多脑袋凑过来,黑压压地围成一圈。
大概是一个类似于打怪兽的游戏,不同的怪兽要使用不同的技能攻击。他们每每聚在一起看的很嗨,不时发出奇怪的哄笑。我和一群女生聊天聊得心不在焉,偶尔撇过头去看几眼,只能看到一些黑压压的脑袋把玩游戏的那个人围在中间。我一次也没玩过,却依然能在人少的时候看的很投入。我其实很想玩,但我没好意思说。
后来我也尝试过去找那个游戏,我不记得那个游戏叫什么名字,只能在网页搜索上打出“打怪兽的游戏”,然后搜索栏就蹦出提示“您要找的是不是奥特曼打怪兽游戏”。
以后的日子里我也不止一次在超市的游戏机区徘徊,把各类游戏机的游戏说明拿起来一一翻看,可是始终找不到那个游戏了。它好像随着我的初中时代一起被封存在了那个编号为2004—2007地方。那是空间的触角所不能抵达的——时间的维度。
我越发迷恋游戏,各式各样的游戏我都喜欢,可是我也明白,现在的游戏再怎样精彩,也代替不了某一段时间里我对某个特殊的游戏的痴迷。然后慢慢开始明白,有些东西,就是找不到了。它停留在时间的拐角处,被匆匆行走的步伐抛弃。
成长,总得付出点代价。
除了这个,还有很多。当年一起跳橡皮筋的伙伴,在冰箱里冻成硬块的果冻,一毛钱一颗能把一杯白开水变成橘子汽水的炸弹糖······前些日子我被问到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我说:“跳方格!”00后的发问者一脸困惑,我在纸上画了一遍给她看,她依旧撑着似懂非懂的脑袋摇头晃脑地看着我。于是我就知道,记忆这东西,脱离了自己就不存在,毕竟我怎么能跟别人描述清楚我的回忆呢?
也是前段时间,暑假在家的时候,我把一个果冻放进冰箱里,结果弟弟竟然一脸严肃地批评我:“果冻怎么能放到冰箱里呢?!”我懒得解释,懊恼地撑着头取出果冻,一边用吸管吸着果冻一边看着窗外燥热的阳光。突兀地想到,在我还小的时候,夏天好像还没这么热吧。
事情若不是欣欣向荣似乎也没有什么回忆的必要,可我还学过一个词叫“向死而生”。就像初中时学过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样,在当时并未能给人生什么警示,却在很久之后某个彻夜不眠的夜晚之后依旧难以入眠的隔天猝然明白,并非困了就能睡着,如同困到极致反而失却了困倦的感受,事情到了一个极端同时也可能是相反极端的开始。
到底是因为彼时青涩,或者因为思想还没发展到自动屏蔽耻辱感的高度,所以每每回想起初中那段岁月,不堪终究是堪堪打败了美好。记得初中是寄宿在亲戚家里的,每个星期三都会去,因为年纪小,所以对所谓的寄人篱下实在没有多在意,因而也模糊了敏感与粗线条的界限。
记忆犹新的是某个气温骤降的深秋,我身上的衣服尚且是初秋时的单薄套装。舅妈从箱底翻出一件大红色的西装。那时候多多少少有了些美丑意识,知道这件衣服是过了时的土气的款式,颜色也是艳俗不堪的正红色。可是却在骤降的气温面前无奈,于是勉强穿上那件衣服,在校园里招摇几天,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局促的羞耻感就像那件脱不掉的红西装一样被强行套在了回忆身上,除此之外还有漆成红色的木箱,白色的书桌椅······它们无一不在提醒着我那段窘迫时光,这些对别人而言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被我自己永恒地记住了,在每一个自我否定感强烈的时候,这些画面就会不约而同地安静地重现,我就那样站在回忆面前手足无措,看着我的自尊变成逃逸的仓鼠,在强大的天敌面前不堪一击的消失不见。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痛恨红色,其暴戾程度无异于面对抢走丈夫的小三。我一直觉得,就是那件红色的西装,抢走了我所有的桃花运。
不过说老实话桃花运这种东西向来与我无缘,无论是在西装事件之前还是之后,我所扮演的角色不过是讨论班级绯闻八卦的路人甲乙丙。每天热衷的就是和同样八卦的同桌前后座们分享小道消息,“xxx和xxx在楼道里牵手被班主任撞见啦”“xxx又骑车载xxx回家啦,而且是坐在身前那种载哦”······乐此不疲。偶尔在八卦之余也会不无羡慕地想想,要是有一个男生肯对我这样,那我一定要投桃报李以身相许至死不渝海枯石烂云云。
终究也只是想想而已,依旧会在期末考看到那些绯闻主角的成绩远远落后于自己的时候感慨地想到类似于“漂亮的没我聪明”这种阿Q精神十足的口号。
“漂亮的没我聪明”这种思想毕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大概得追溯到初一某一次我参加一场作文竞赛时突然人品爆发,一鼓作气捧了个貌似是省级二等奖回来。瞬间名号就上去了,所谓“才女”的头衔伴随了我大半个中学时代。不过我也一度“兢兢业业”“伶俜萦苦辛”孜孜不倦地追了几部大师著作,虽然过程曲折跌宕并且最终没能坚持到一个月,但是文人的派头却足得很,动不动抒情动不动排比,整篇文章里没一句实话。我无数次翻出彼时的札记本,却一次也没能忍住牙酸把它读完。
札记本扉页上的话,语文课本上也有,是一篇励志短句,叫做“雏鹰在行动”。我记得第一天上课的时候年轻的班主任把它工整地写在黑板上让我们抄下来,然后那篇两百字不到的短句陪伴了我们整个初中时代的清晨。每一天都是在这些激昂的短句构成的激昂的读书声中开始的。以至于在刚上高中那段时间,每当我翻开语文书的扉页,看见上面空空如也的时候,我就会莫名其妙晃神。
我是一不小心,就长大了。
如此三年初中一晃而过。时光没有教会我们任何东西,却教会了我们不要轻易相信一个神话。太过美好的东西都是神话,比如说初中的美好时光,因为它带着神话般传奇的美感,被现实的嶙峋面轻易就击碎了。
毕业那天所有人都在轰轰烈烈地搬书搬桌子。教室里乱成一锅粥,纸片灰尘漫天飞。不过奇异的是几乎所有人脸上都带着莫名的喜悦,仿佛苦等良久终于等来了预期的离别。
两个同行好友的桌子都被一个男生搬到了车上,我掂了掂桌子发现真的不怎么重,我可以自己轻轻松松地搬到车上去。我搬着桌子走了几步,莫名其妙地泄气,于是我停在那里,在一片混乱嘈杂中所有人都在运动的情况下猝然停下来,我突然,特别特别希望有一个男生可以帮我把桌子搬到车上去。
最终是一个小个子男生帮我搬的桌子,他搬的很吃力,等桌子放进车斗里他的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我一边笑自己突如其来的软弱,一边意外地发现车子已经缓慢启动,而我竟然还来不及道一声谢谢。
那日我站在渐渐驶离的车子上看着因距离拉长而显得愈发瘦小的小个子同学,以及他身后巨大的教学楼······所有景物都具象成一张单薄的画片,嵌进回忆的洪荒之中。再见,再见。我说了两遍。猝不及防的泪水,模糊视界里的天与地,人与人,都变成一片混沌的虚无。
也就是那一刻,突然生发出类似于想要依靠的感觉,在我还来不及抓住的刹那,被迫单枪匹马直面生活嶙峋触面的时刻终于来了。
那是我初中时代的最后一次软弱。
后来还是渐渐地失去了联系,与每一个曾经亲近过的人。没有太多莫衷一是的纷争,生活单调地静水流深。我也鲜少回望,仿佛那些过往终究如尘,被离别的暴雨迎头浇下,驯服地贴于心的底部,平静地掀不起一丝波澜。
之后的许多年里,间间歇歇听到一些人的近况,诸如某某和某某结婚了,某某和某某分手了,某某在一家知名饭店当大厨,某个被老师断言的大学生料子高考落榜······岁月耐心地篡改着当初的胡乱写下的故事,依旧用着温情的笔触,重新写下凌厉的诗行。也会遭遇意料之外的不期而遇,在一个看似不可能的陌生城市,遇见一个以为不会遇见的人,沉思良久还是喊不出对方的名字,只能在对方热情的招呼声中假装了然:“哦,是你啊!好久不见了,还记得你初中那会儿······”一通胡编乱造,好在对方对那么遥远的记忆的真伪也辨认模糊,两个人自说自话般互诉近况,脸上的泫然欲泣的表情摇摇欲坠。
都是演戏罢了,世间哪有那么多经时光涤洗还丝毫不褪色的深情。
暑假在小区楼下看到一个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连续遇见几次之后小女孩显然就把我当成了熟人,时不时放一颗糖在我手心然后让我帮她剥糖纸。有一天她握着一个拳头向我跑来,嘴里不停地说着:“给”。于是我便伸出手,她把小小的拳头放在我摊开的手心,然后缓慢地张开手指。
什么也没有。
她咯咯地笑着缩回了手,我茫然看着自己空空落落的手心发呆。半晌才想起来问她:“你给我的是什么呀?”
她指着身边漂浮的彩色泡泡给我看,追着赶着要抓住它们。我轻轻地收拢五指却一片空虚。我知道我无法抓住那个彩色泡泡,就算别人抓来送给我也不行。我徒劳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吹泡泡的孩子在拐角处的阴影里微笑。我突然就觉得这像极了生活。我抓不住的是童真,因为在张开手之前我就知道我的手里什么也没有。而拥有童真的孩子却以为她交给我的是一个彩色泡泡,即便看到我空空的手心也只是以为是我把那个泡泡弄丢了。而当我们正在对生活进行无聊的揣测和扶正时,生活却在一旁微笑着窥伺,袖手旁观的模样。
于是我无奈地对她笑:“真不好意思,姐姐把你的泡泡弄丢了。”她嘟着小嘴一本正经地反驳:“阿姨,是阿姨。”我看着她那张人畜无害的纯真脸庞,心里恨恨的咬牙切齿。
反驳的话噎在喉咙里还来不及吐出,就看见小女孩一边喊着“妈妈”,一边蹦蹦跳跳奔向一个看上去比我还稚嫩的年轻女人。我自动吞回那句还没来得及成型的话瞬间尴尬无比,突然就想到当年还被称为姐姐的我们所谓的“时光催人老”“岁月不饶人”的感慨是多么可笑。
就在我枕着这样的信息昏昏欲睡的当口,一道闪电在我眼皮上剧烈跳跃了一下然后就是震耳欲聋的闷雷声。窗棂都在颤抖,门框也应景地咳嗽。然后我就怎么也睡不着,起床翻看QQ好友列表,小学及初中同学19个,高中同学96个,大学同学73个。我微微晃神,就在这晃神的瞬间,我觉得我的初中三年都白过了。
淋漓的雨水在耳畔敲打着沉宿夜色,而属于我的初中时光,莫名其妙湿哒哒地模糊着。
2013/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