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小山村,它四面环山。东西方向,有一条公路贯通,是我们和外界联络的唯一通道;南北方向,有一条小河潺潺流过,它是我们村子四十多户人家维持生活和生产所需的重要水源。
孩童时代,小河是我的乐园。每逢夏天,中午时分,母亲经常会端上家里仅有的洗脸盆,装上我和哥哥弟弟们的脏衣服,带上从村头皂角树上摘下的皂角,偶尔也会有一块父亲从外地带回来的肥皂,去村里的小河边洗衣服。这时候,我就得到了一次去河边玩耍的机会。
河边,村子里的大嫂阿姨们占据着一块块平整宽敞的大石头洗着衣服。她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像盛开在水里的花朵,与岸边的绿树青草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她们一边慢条斯理地洗着衣服,一边高声谈笑。河中间,几个光屁股的男孩子早己打开了水仗。他们扬起河水,互相泼洒着,追逐着。脚底的石头硌得他们前仰后合、跌跌撞撞,有一个还倒在了水里。只见他迅速地爬起来,依然狂笑着,追逐着,搅浑了周围的河水,惹得洗衣服的大嫂阿姨们一顿狂骂——坏种,去!到那边耍去!把水弄得这么脏,咋洗衣服呀!小心打你光“沟子”!可他们像没听见似的,继续不管不顾地疯玩。即便被忍无可忍的大嫂阿姨们用小石子乱砸,也照常戏水。无奈,只得由着他们胡整。眼看水浑得没法洗了,她们就歇下来张家孩子李家男人的胡乱谝开了。
母亲是个内敛谨慎的人。她从不允许我和弟弟们私自去小河里玩。她常说:水火无情,别大意。即使她陪着,也会不时提醒我们,赶紧玩会,早些上来,回家去。因为夏天小河经常涨水,确实危险。每次涨水,汹涌的河水都夹带着沿岸的枯枝杂草,有时甚至会把两岸的庄稼瓜果蔬菜裹挟着,一起奔向下游。有一回,水中还出现过耕牛和人影。母亲虽说目不识丁,可她懂得简单的生活常识,又对自己的孩子极端爱护,于是,我便少了许多和村中伙伴儿玩水的机会。常常羡慕那些大人不怎么管、能自由出入小河的伙伴们,想着什么时候我也能跟他们一起,尽情地疯玩一回。
母亲找到了合适的大石头,放下洗脸盆,脱下两只鞋放到高处,取出衣服放在石头上准备洗了。回头看看站在岸边等待她发话的我说:把鞋脱了。今儿水不凉,你到边上的水里耍。别跑中间去!
得到母亲的允许,我心中狂喜。三下两下摔掉鞋子,绾起裤腿,扑通跳进了水里。真舒服呀!河水温温的,滑滑的,一点也不凉,炎炎烈日下,只要泡在小河里,不会感到一丝闷热,夏天的火炉像被瞬间熄灭了一样。我急急地往前移动,想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加入到伙伴们打水仗的队伍中去。太急切了,不知河底什么东西硌着了我,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水里。马上传来母亲严厉的告诫:别过去!女娃就要有个女娃的样,不要和他们一样胡整。就在边上耍!小心点,看石头把脚割破了。
我被迫停下前进的脚步,兴奋的心情一落千丈。只能转身,慢慢地往河边走。我兴趣索然,独自在河边看着几乎不流动的水,弯下腰,用手撩起水,往自己腿上扬扬,往周围扬扬。突然,我发现了一条泥鳅,又兴奋起来。心里盘算着,我要抓着这条泥鳅,把它放在我收藏的那个大口瓶子里,以后天天玩,那多好?!
那条泥鳅在水里慢慢腾腾地游动着,很惬意,很悠闲,似乎根本没有发现我。我心中窃喜,心想,这么慢,又没发现我,我应该能抓住它。一定要抓住它!
我静静地站在水里,死死地盯着,慢慢地弯下腰,轻轻地伸出手。那只泥鳅好像还是没发现我,依然慢悠悠地游着,时而还停下来歇歇。我瞅准了机会,猛地把手伸进水里。泥鳅就在我的手底下,但当我的手接近它时,只轻轻一滑,它便让我落了空,只抓到了河水。我不甘心,等待机会,再抓,再落空。如此这般地折腾了十几个回合,身上都冒汗了,泥鳅却仍没抓到。那只小泥鳅似乎在跟我捉谜藏,又似乎在捉弄我。它既不远离,也始终让我抓不着。原来看起来挺容易的事,做起来却如此难呀!心中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政府倡导勤工俭学,我的语文老师兼校长,一个远房表叔,带着我们一伙孩子种小麦,种油菜。后来,不知怎的,又不让种地了。一个盛夏的下午,刚下过雷阵雨,天空清澈高远,太阳明亮的光芒很刺眼。我正在家中无聊地翻看着不知翻了多少遍的连环画《铁道游击队》,突然,从学校传来了表叔让我们集合的哨子声。雨后宁静的小山村里,响亮的哨子声,如同战场上的冲锋号。不出十分钟,我们十几个孩子被召集起来了。我们每人拿着一条细绳,跟着表叔去河对面的麦地里拾麦子。表叔让我们脱掉鞋,自己蹚过河去。一听这话,同学们一窝蜂地冲进河里,争先恐后地扑腾过河,奔向了对岸的麦地。
几分钟后,这边的河岸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我胆怯地看着还算清澈的河水。雨后的阳光里,河水波光粼粼,像无数金子在眼前晃动,晃得我眼花缭乱。大多数同学都己到达麦地,开始拾麦子了,我能看见他们忽隐忽显的头。我在心里给自己鼓劲,一定要过去!一定要自己过去!
我脱下父亲从西安买回来的小雨鞋,小心翼翼地提在左手里,右手紧攥着那根准备捆麦子的细绳,绾起了裤腿,毅然走进小河里。雨后的河水有些冰凉。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地往前走。抬头看,表叔不见踪影。周围很静,只有潺潺的河水声和我的心跳声。突然,我心头掠过一丝恐惧。想起母亲告诉我说,雷阵雨后很可能会涨水。我惊恐地向上游望了一眼,远处仿佛有涨水的声音传来,我想赶紧逃离这危险的地方,可脚下的河水怎么越来越深?没膝的河水好像粘在我腿上了,怎么摔也摔不掉。眼前的河水怎么晃动得越来越厉害了?我的腿怎么不听使唤了?我跟着水流往下去了!我着急!我恐惧!…… 恍惚中,我看见表叔和一个老头从对岸的小路上下来了。我倒在了水中…
等我清醒的时候,己在对岸了。表叔还在河水里摸索着找我的小雨鞋。我浑身上下全湿透了,胃里还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想吐。村里的王大爷坐在我身边,关切地看着我。只听王大爷说:娃,我是你的救星。我不来河里担水的话,你程老师就不会下河来。他不来,你掉河里了,我也没办法救你。你就会被水冲到“漩涡涡”里,再也捞不上来了。
“漩涡涡”是小河中一段大约五十米长的最危险的区域。听大人们说,它是一处水下有漩涡的地方。水面非常平静,太阳底下像一面光滑的镜子,好像水根本不流动一样,底下却是暗潮涌动,深不见底,淤泥深厚。据说一旦掉下去,就会被漩涡漩着陷入水下的淤泥里,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尸体也很难找到。曾经有三个人掉进去,请的是当时比较专业的打捞队伍,都没能捞出。
我暗自庆幸自己虽然受了惊吓,喝了几口冰凉的河水,但没有被冲进最可怕的漩涡涡里去。此后,每次见着王大爷,他都会说:这娃是我救的。此后,每次见着王大爷,母亲都会告诫我,要记住王大爷!要记住表叔!十二岁那年,王大爷去世了。母亲特意带上我,拿上烧纸,还提了一盒父亲出差时带回来的点心,去祭奠王大爷。三十二岁那年,表叔也离开了人世。表叔退休以后就回家了,他家在偏远的山村,他有一对不孝顺的儿子和媳妇,据说他晚年光景不好。我没能在表叔困难的时候帮他一把,心中愧疚。
……
故乡的小河,我儿时的乐园;故乡的小河,差点夺去我生命的地方,如今却让我魂牵梦萦,亦爱亦怨。它不再那么清澈美丽,水量少了许多,有时几乎干涸,里面更不见了泥鳅,很少再看到孩童嬉戏喧闹的场景,可它始终是我童年的记忆,记载着我贫瘠单调但不乏幸福欢乐的孩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