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要读书
母亲很要强,她见弟弟读书,她也要读书。外婆不让,说哪个女孩子读书呀。母亲就举出同村子的人来。外婆说人家里有钱呀,母亲说我不要你出钱,你给我去就行。敢情她已经去村子里的学校听过课了。外婆被缠不过了,只好说你干完了家中的事你就去吧。这样,母亲每天早早就起床,为了读书,她自觉得很,她很迅速地干完她份内的事,烧火煮稍喂猪割猪菜然后早饭都不吃地跑去上学:再去得晚些课就上过了,她就在路上摘些青豆子吃来充饥。她是去旁听,教室里有空座位她就坐,没空座位她就自己背个小凳子来坐。那个时候的学校是县政府办的,办学的宗旨就是要开化民智,学校不会把孩子赶出去的,顶多老师不改旁听生的作业罢了,那时候的老师可比现在的老师的思想觉悟要高得多,他们大都有救国救民的思想。母亲就拿弟弟读过的旧课本去读,一下课她就得赶紧跑回家干活,否则外婆就不让她来读书了。晚上弟弟写作业时她也就着油灯写她那没人改的作业,外婆是不会给她专门的一盏灯读书的,弟弟写完作业时她也必须做完,然后就开始她自己的工作了:缝袜子,给袜子上底。那时的袜子是有一个专门的底子的,比现在的袜子经穿得多,当然也贵得多。外婆规定每人必须完成多少双,没有做完是不准睡觉的,她自己也是一样的。母亲并不因为读书就可以减少她的工作量。就这样母亲读完了初小,也就是现在的1至3年级。高小她是交了学费的正式学生了,为什么这时候外婆帮她交学费让她正正规规地读书了呢?因为只有正式的学生才有美国的救济品发呀,乡下人没见过那花花绿绿的洋东西,怎么不想要?牛肉罐头奶粉还有汤粉,汤粉也就是现在的罐装米粉。当时二舅舅正在拉肚子,吃了好多的中药都见不好,这美国东西一到他肚子里什么都好了,外婆赶紧让母亲去上学。没有美国东西可领了,母亲又得回来干活了,她得干完活才能去上学。这样母亲也很知足了,她可是正式生呀,她的作业有老师改了。母亲没有能读完高小,所以她没有小学毕业证书。
母亲为了读书没少受罪,有一次母亲在学校病了,可能是太劳累了,每天起早贪黑的劳作读书怎么能不病?去上学的路上就觉得不对,放学时几乎走不动了。在学校旁边住的一位好心的妇女看见了,就好心地帮母亲刮痧,刮得脸上脖颈都是红红的,回来后外婆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怎么不死了呀,弄得这么个样子!”外婆讨厌母亲去读书,借机发泄心中的怒火,因为她读了书就更不那么听话了。外婆从小就不太喜欢母亲,算命的说母亲她是带“八败”的,就是到哪家就败哪一家的。有一次母亲拉痢疾,拉得人都瘦得不行了,外婆给她吃了好多的药都没有效果,眼看救不了了,人都昏过去了。外婆把她抱下了床放在铺了稻草的地上——快死的人是不能死在床上的。都叫人上山挖坑了,正等时辰入敛呢,她却悠悠地苏醒了,母亲说是扯了地气苏醒的,慢慢地她居然自然而然地好了。
15岁了,按理应该出嫁了,外婆托人给她找婆家,那年头女人是祸水呀,湘西土匪多,经常下山来抢女人,有女孩子的人家恨不能早早地把女孩子嫁出去好了却一桩心事。人家来相亲了,母亲却趁人不注意给那小哥哥塞了一张纸条,告诉他她不愿嫁给他。他们走后就没有下文了,外婆事后知道了气得说不出话来。母亲说她不嫁,她要出去工作。她读了书,开了眼界,那时读的是新学,是梁实秋编的课文,母亲还记得其中第一课上的是:“弟弟来,妹妹来,来来来,来上学”。有了新思想,她自然就不肯像她姐姐一样早早就嫁人了。小学没有读完的母亲后来在家中帮外婆管理杂货铺,进出货都由她管,她懂得算数又认得字呀。
1949年共产党来了,土改工作队进住外婆家了,这工作队里有一个女工作队员,这给母亲很大的触动,她也要出去找工作了。她于是就约同村的一个姑娘一起进城去找工作去。那时可要走很远的路才有汽车坐,母亲她们就这样怀里揣着几块钱就进了城。她到了衡阳城里就找到外公的二弟,我叫二外公的。我的二外公高高的个子,他在城里是走街串巷卖眼镜修眼镜的。当时刚解放,百废待举,各行各业急需人才,到处在招工。母亲去报名,可人家要单位介绍信呀,乡政府的也行,母亲她们又哪里知道呀,她们是空着两手出来的。出来一趟可不容易,总不能就这样又回去吧?二外公说,找不着工作就读书吧,读初中。可读初中要小学毕业证,还要考试呀,母亲小学都没读完,能行吗?二外公说:“你没考怎么知道行不行?没有毕业证?你弟弟的小学毕业证书正好在这里,你拿去报名就是了。”那时候四舅舅已经在城里读初中了,母亲真的就拿四舅舅的小学毕业证去报了名并参加了考试,那时候的毕业证书上还没有照片,仅仅只有一个名字,四舅舅的名字是个中性的名,女人男人都可以用,母亲从那以后就用了四舅舅的名字了,一直用到了今天,因为她居然考中了。说也好笑,尽管母亲她把新中国的首都写成了南京,她做的数学题都没有过程只有答案,是用心算的,她不懂列式子,学得又不系统,可她年龄大,阅历多,又经常在杂货铺记数算钱,小学那点东西自然拦不住她,那时她已经十八岁了。于是乎母亲就开始了她正规的读书生涯。
那时的初中生,各种年龄阶段的人都有,不象现在那么整齐划一。大的二十多岁了,小的才十一二岁。母亲第一学期是读“通学”,也就是现在的走读生,她住在二外公家,二外公供了她一个学期的吃住,第二个学期她住校了,外婆给的钱。这个时候的外婆愿意给她读书了,新中国了嘛,她懂得了一点道理了,手头也有钱。土改的第一阶段开始了,外公家划的是工商业者。外婆她也看见了那些她原来羡慕的地主被剥夺了土地,她也明白手中拿多了钱不是个好事。很快,土改深入了,在三外公和以前与外婆合资开织袜子作坊的妇女的攻讦揭发下,土改工作队为了要成绩,在他们那有罪推论的思维指导下,外公外婆被划为了地主兼工商业者。母亲于是乎成了地主子女,地主的子女当然要被打倒,怎么能读书呢?于是母亲被勒令休学,回家接受改造!
房子被没收了三间,土地被全部没收了,家中值钱的衣物家俱也被没收了。母亲回去打理杂货铺去了,政府有保护工商业的政策,所以家中的生活还能正常进行。紧张局势很快过去了,又可以读书了,可家中没有那么多的钱可供读书了,外婆只让四舅舅读,母亲回学校帮一个老师带了一个学期的孩子,然后又回家呆了一个学期。在母亲不断的努力下,外婆最后还是让母亲回去上学去了。她怎样努力的呢?据说她收的货款不对数了,外婆怀疑她是为了去读书交学费,与其这样不如仍旧让她去读书吧。母亲原来读的是13班,后来复学复在18班了。母亲读书时的成绩一般,并不突出。她说她经常爬到树上看书,考试前就听同学们讨论,考试时总是提前交卷,不会做的也就算了,她性子急,没有耐烦心慢慢地思考。就这样她顺利地读完了初中,这时她已经是23岁的大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