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可怜的小舅舅
我的小舅舅是1944年生的,日本鬼子第一次进桐榇坪时是5月17日,那时他正是婴儿,外婆跟日本鬼子争抢财物时,他睡在床上。外婆刚开始不知道这日本鬼子的厉害,应该说是不知死活地保护自己的财物。当大舅舅来帮着她跟日本鬼子抢的时候,她看到危险了,一看不好,她的第一反应是马上抱着床上自己的孩子跑了出去,大舅舅肯定也跟着逃了。她抱着小舅舅就躲藏在自家房子的正前方不远的黄麻地里,她肯定被吓坏了,要不然大舅舅被日本鬼子劈成两半时她居然不知道?藏在青麻地里十几个小时小舅舅也没哭闹吗?外婆一定是把他给捂住了,外婆趴在地上头都没敢抬,她全神贯注在小舅舅身上了。一个乡下妇女哪里见过这阵势呀,吓都吓死了。直到日本鬼子走完了,听得村子里熟悉的声音时她才敢出来。小舅舅命大,跟他一起躺在床上的那个婴儿就死掉了。
当我还是一个婴儿时母亲抱着我回去过一次桐榇坪,母亲说是小姨背着我的。我见过我那可怜的小舅舅还有小舅娘吗?我不记得了。那时的他应该已经结婚了,因为他有一个跟我同年的儿子,我的表弟。我有记忆后第一次见到小舅舅是1975年,那时候应该是他刚出狱后不久。他带着我的表弟来桂林和我们一块住,他在厂里干零工,表弟在县里的学校读书,因为他没有户口,不能跟我们一起上学,母亲是托了她当小学校长的同学帮的忙才让他去读的书。表弟从小死了娘,没带好,脑子不太好使,可他小学成绩还是比我强,我门门功课都不及格,他还有及格的呢。小舅妈是城里一个资本家的小姐,被贬到乡下,她没干过农活,不会干也干不了。她跟小舅舅结婚恐怕是想找个依靠,希望小舅舅给她一份担待一份抚慰,一对苦命的鸳鸯没有调适好各自的心态,不但没有互相安慰互相帮助反而互相埋怨互相伤害,长期的互相挖苦互相攻击,乌云满天又哪里看得到希望?只因为舅娘回家没有煮饭,舅舅挖苦她摆资产阶级小姐派头,她一气之下投河自尽了。她自尽了,小舅舅有摆脱不了的责任,他被关了五年的监狱。表弟交给外婆带,外婆死后交给二舅娘带,二舅娘没有生过孩子,不会带,也是勉强帮带的:劳改犯的孩子!没带好,脑子坏了,表弟走路都是不平衡的。
听母亲讲,小舅舅读书时成绩非常好,发誓非清华北大不考。同班的女同学喜欢他,他说要考上清华大学再说,大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情,心高气傲溢于言表,似乎考上了北大清华就可以呼风唤雨了,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了,这种心态是中学教师一直以来的灌输吗?(太糟糕了,我也为此深受其害!)当他要考大学时,家庭成份论甚嚣尘上。他被剥夺了考试的资格!他不甘啊,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回乡当农民接受改造,可改造什么呢?谁又来帮助他来调适心态呢?讨老婆,贫下中农的女儿不要你了,资产阶级小姐你们又互相挖苦,命啊!
小舅舅做零工时,我见他不断地在写唐诗,也就是七言,五言的格律诗。我觉得他好了不起啊。那时候我们没有读过唐诗,格律诗只有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我们读过,其他人的听都没有听说过,他居然会写格律诗?他干吗不写新诗呢?什么“东风吹,战鼓擂”,什么“锣鼓喧天,红旗招展”之类的,老师都在写呢,诗歌朗诵会朗诵的也是这些,他与别人怎么总是不一样呢?舅舅干活可卖力了,别人两个人都抬不动的石块他一个人一叫劲就搬进了斗车里。有一天表弟跟我争一个东西,我没有让他,表弟跟舅舅说我们都看不起他。舅舅叹了口气说: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靠自己努力争口气罢!一年后,小舅舅带着表弟回去了,为什么走?是父亲嫌弃他们还是舅舅自己心高气傲?哪就不得而知了,两方面的原因都有,俗话说,相逢易得好,久住难为人。徐志摩久住胡适家中,胡适夫妇待他如亲兄弟一样,徐志摩都还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更何况一个刚刚刑满释放的人呢?他内心的脆弱只有他自己克服了,他得适应环境,环境又怎能适应得了他?他这样甩手回去了,这一回去,还出得来吗?他出来过吗?听说他后来也出来干过一阵,但他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家了。他的工友请他一块搬过甘蔗,就在距我们家二十公里处;他还出来帮侄儿当过建筑工地上的小工,但他终于是回去了,他克服不了他内心的孤傲和失落。
1978年全国各地的报纸曾经报到过一个青年用肉眼观测并发现了一颗新星,他把他观测到的数据写信寄给了紫荆山天文台,过了几个月,国外天文台才发表了自己的发现,这位小伙子的观察比国外的专家用高倍天文望远镜观测得还要准确,这事轰动了世界。小伙子被紫荆山天文台破格录用了。那时,全国都掀起了一股天文热。听母亲说小舅舅也研究了天文学,他也发现了这样一颗这样的新星,他也写了信给了天文台,天文台也派人来到了桐榇坪来调查,可惜舅舅正好不在家,他们就向邻居了解情况,邻居说这是一个疯子,神经有问题的人,别听他胡扯。那来调查的工作人员一听邻居这么说,连我舅舅的面都没有见就回去了,从此再也没有了下文。我可怜的小舅舅,他怎么不去研究机械弄些日常生活中用的小发明呢?比如说小电机之类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的呀,他偏偏要去弄那够不着摸不到的天文?或者再去参加高考,第一届高考他还是能参加的呀,那年他才34岁,比他年纪大的还参加了呢。好高骛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讲的就是小舅舅这样的人吗?
在此以后他又在干什么呢?邓小平南巡了,加大力度改革了开放了,他又在干什么呢?我都丢开铁饭碗闯海了,他在干什么呢?他在培植优质水稻,他想做的比袁隆平教授做的还要了不起,袁隆平那时还没有出名哩。他在研究怎样把荒山上的野树枝插到田里就能结出稻子来——他全然一个狂想症,完全疯了!
他真的疯了吗?房子垮了一大部分了,他没心思去修,儿子不务正业一天到晚打牌赌钱他也不管,他又怎么去管呢?他疯了呀!2005年我们一家三口陪母亲回去桐榇坪去看看我的这些亲戚们。听说表弟赌钱小舅舅疯癫的情况,我打消了给钱的计划,买了几瓶油和几斤肉去看舅舅。舅舅根本就不见我们,他躲开了,他象共产党人游击队一样神出鬼没地在我们周围出现,你就找不着他,只能远远地看见他,我用长镜头把他给拍了下来,他一出现我就拍,我一拍他就躲,我不拍他也躲,我们一看见他他就躲,但他又有意识的弄出声音让我们知道他在哪儿,他在唱只有他懂的歌,却又不让我们靠近他。当时也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异样,可几天后冲出来照片来一看,却发现舅舅他前后穿的衣服不一样,他居然换了衣服的,也就是说他见我们来,他也知道待客之礼,他换了件干净一点的衣服,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这可怜的舅舅并没有完全疯,他只是心中有障碍,有心结啊,他一直就解不开这个心结!
看着照片里小舅舅面貌清瘦衣服肮脏却又不褴褛的样子:他的头发已经白了,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我心中酸酸的,我可怜的小舅舅,命运乖桀的小舅舅,我又该怎样去帮你呢?你心中那个结要自己解开呀,你自己不去解,谁又能解得开呢?好高骛远,总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千里马,却总也得不到别人的赏识,你的伯乐又在哪里呢?总觉得世界待你不公,因此你就用一种不合作的态度去面对社会,可你不想想,世界所待不公的人多着呢,老天只维持大公平,又哪顾得上你这细枝末节?日本鬼子第一次进家时,你多么幸运,外婆一手就把你给抱了出去,而跟你躺在一起的那位姑姑的孩子却哭死在床上。同时代比你更不幸的人多得很,人家为什么在后来的朗朗晴空中自由遨翔,大展风采大放光芒,而你却抓住一点不幸一直在怨天尤人,自怨自艾呢?不幸的时代已经过去,那是民族的灾难,又不是哪一个人的灾难,有什么办法呢?
谁又能帮他呢?又怎么帮呢?1975年让他做零工,跟一帮没有文化的农民一起干活,他觉得委曲,他故作孤高地写唐诗;他研究天文学,手边的农机不去研究,而去望着满天的星斗浮想连翩,他干嘛不去研究哲学,或许还能走出那死胡同。是心高气傲害了他呀,如果他当年中学的成绩很差,恐怕就不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了。都68岁了,他的这个结恐怕解不开了,解开了又能怎样?徒增更多的痛苦和烦恼。就让他生活在思想的海洋中,让他在幻想的海洋中遨游不也很好?也许在虚幻的世界里他是一个快乐的人,他是有意留在那儿的吗?我们又何必要用正常人的眼光去看待他呢,要求他呢?每个月几十斤大米的五保户生活,不愁吃不愁穿,也不用在尘世里去追名逐利,他只在他思想的海洋里随意飘荡,难道不也是一种活法吗?也许是另一种我们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也未可知哩。我可怜的小舅舅,我只能祝你生活得愉快一生平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