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但我又分明的感到有些陌生。一个人,虽然保存着记忆,但离开得太久,连心底里的记忆也会跟自己生疏起来,变成一个似乎遥不可及的梦境。
还是那些不很高的山,葱郁的树,蜿蜒的土路,以及路两旁的茂密的青黄相间的芦苇荡子。夏末秋初的天,还很有些热,我骑着脚踏车往村子里赶,偶尔的一阵风拂动了路边的芦苇,带起一片雪白轻柔的飘絮,也带来舒心的凉爽。我离开故乡已经十年,这一次回乡,是为曹老师办点事。拖了几年的事,终于给办成功,也算报答了他当年的恩情。事情办妥了,我也就要回北京去了。
离开家到北京读书的第二年,母亲就搬到外省我哥哥处,我在故乡已经没有一个亲人,如果不是曹老师打了几回电话,我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再回去。
出了芦苇荡子,是一片不很广的稻田,田间的稻子已经收掉,只余下一个个被扎着脖颈张立着的禾草。稻田的尽头便是村子,但现在却看不到,因为中间还横了一条两岸长满柳树的小河。小河的水很清,悄无声息地在这大热天里漾出许多凉气来。连通河两边的是一座木桥,是由一排木头架成,所以不算太窄。我推着车子过桥,被这清凉的河水所吸引,一下不想走了。索性架起车,从桥边的小径下到水边。这水勾起了我儿时的回忆,使我生出一股冲动,如果不是看到不远处有个人从田间走过来,我真想要一丝不挂的投入这清净的水中。
那人走得近了,我也洗完脸上来。她的一颤一拐的走姿让我的心忽的像被针扎了一下。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么多年我来,为什么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回乡,我不敢。我怕见到她...我更怕...见不到她。
我扶着车子,站着等她走近。她用一根棍子挑着一大把的禾草,看起来很吃力,头是向下的,也看不出表情。一只手在前面按压着棍子,另一只手从前面绕过脖颈,提着肩后没有插进到禾草里面去的一截棍子,好给肩上减少一点压力。她的头上半扎着一块头巾,没盖住的几缕头发贴在满是汗珠的额头以及脸侧。她已经纯乎是个农妇了。我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吃力地走过桥来,走到我的身边。
“暖”我叫了一声,但声音小得只有我自己能听到。
“暖”我鼓足勇气又叫了一声,相信她能听到了。
暖像是并没有听到,自顾的将禾草撂在一边,一把扯下头巾,不很长的半湿的头发四散开来,在明晃晃的太阳光下,反射着并无生气的光。我注视她的脸,她的脸还有几分隐约的清秀气,但被蜡黄的面皮给盖住,轻易不能发现。在我的记忆里,暖一直保存着她的美丽。我曾经在心里无数次的揣测,现在的暖会是什么样子?今天终于看到了,却全不是我的想念中的模样。倘不是她的被摔成残疾的脚,我甚至会认不出她来。
暖旁若无人的一颤一拐的走下河去。在她这样的冷淡的气息中,我更加的感觉到我的罪过,这罪过比起我没有见她的时候要强千百倍。我有种迫切的想要赎罪的心情。
“暖,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井河呀。”
“我还不知道你是井河?乡亲们都在夸你呢,说你有良心,有能耐,曹老师家几年的委屈,你一回来就给他摆平了。”暖头也不回地说。一面将她的已然褪色的肥大的汗衫从裤腰里抽出来,蹲在水边,用头巾开始洗脸。
她的语调更让我不安了,不知到再说什么。就看着她蹲在水边用头巾浸了河水擦身子,她并没有要避讳的意思,从被她撩起的汗衫的下面,我看到她的身体很白皙,这让我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久违的感觉。
暖终于擦洗完毕,站起来。她的身体跟半湿的汗衫粘着,我能清晰的看出她那胸部的轮廓,虽然还饱满,却已经下垂。“其实,哪个女人的都一样”,我想。刚刚在心中升起的那种感觉已然消失了,换来的是淡淡的莫名的悲哀。
“你,现在过得好么?”
“好?什么叫好?有吃有穿,有房子住,有孩子有丈夫,除了腿瘸,什么都不缺,浑身上下都不疼,算好吗?不知道你们城里人啥叫好。”
我无话可说了,心中有些懊丧。“暖,你还恨我…… ”
“恨你?老天爷才可恨,憋着雨不他娘下,把人活闷死,来,搭把手。”
“我用车给你推上。”我赶紧撤下架子,将车子横在她面前。
“算了吧,屁股大个地方,怎么推,帮把手。”暖已经弯腰钻到棍子下。
暖执意不肯,我没有法。只好帮她抬起那把对于她来说太大也太沉的禾草。
过了小河,土路就分了岔,一头向东,是通向村东头的,一头向西,通向村西头。我跟暖要走的方向刚好相反。我站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再追上去。
“不走就到家里坐。骑上吧,骑上走吧。”
我明白了暖的用心,“我会去你家的”。
暖已经走出了一段路,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我的心沉重起来,至于一下有些难于呼吸。恍惚中,我看到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
在一个集体经济时期的场院,院里有一个个高高大大的稻草堆,社员们聚在一起干活,高音喇叭里放着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鼓风机把谷壳高高地扬上天,打稻机周围暴土扬扬。
在场院边上,几棵大树铺下一片阴凉。在树下,架着一个高大的秋千架,两条很粗的绳子下面悬着一块一尺宽、两尺多长的厚木板。
一群人在排着队玩秋千,高的高,矮的矮,人挨人挤在一起,其中有孩子也有大人,大家都很急切地看着正站在秋千上荡的我,等着快一点轮到自己。孩子们嘴里大声地整齐地数着数,一个来回数一个数,几个更小一点儿的孩子,则蹲在一边甘当观众。
暖排在队伍的最前面,她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天生的漂亮和开朗写在脸上。身上的衣服又小又不合身,手腕和脚腕都露在外面。但是她还是出众,她脸上的表情比别人更急切一些,嘴里数着数。偶尔回头看一眼排在她身后的比她矮一块的孩子,得意的表情也写在了脸上。
大家一起数到了“50”。秋千上的我便不再用力,秋千慢了下来,还没有完全停稳,暖就跑上前去拉住还在荡着的绳子,让我下来。我很有些不舍,但是也只好下来。
暖把绳子往后拉了一段,然后迈上去,往前一荡,就上了秋千,意犹未尽的我灵机一动。“暖,我推你吧?”
“推,快推。”
我从后面使劲一推,秋千开始荡起来了。
“大点劲儿。”
当秋千再次荡回来的时候,我一下子蹿了上去,和暖面对面一起站在秋千的踏板上。孩子们一起起哄。我使劲荡起秋千,秋千越来越高,暖的脸上满是兴奋的表情。
秋千上,我跟暖两个人面对面,身体紧挨着身体,表情是一样的兴奋和快乐。秋千越荡越高,风越来越大,我们的衣服和头发在风中变换着姿态。田野和村庄在一起一落,所有的景物都在飞翔。我和暖在荡着秋千,下面的孩子们仍然坚决地在数着数,我看着暖的脸。
暖兴奋地我问:“林井河,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稻谷堆的尖了,哑巴在稻谷堆上干活呢。你呢?”
“我看见北京了,看见天安门了,看见毛主席了。”
每到收获的季节,场院上的秋千,就成为所有人的快乐。而我对故乡的回忆,永远是和秋天连在一起,和秋千连在一起,也和暖连在一起。
等我回到曹老师家时,已经快到傍晚了。老两口在忙里忙外地准备给我带走的土特产,他们惟恐带的东西不够多,恨不得把家里有的东西都装上。
“井河,不早了,到汽车站还得20分钟,我骑车子送你。 ” 曹老师看到我走进来,说。
“曹老师,我今天不走了,住下。”
曹老师看了看我的很有些怅然的神色,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好,不走也好,他娘,点火作饭,我和井河喝两杯,中午的酒没喝舒坦。”
吃完饭,我和曹老师在院子里喝茶。曹老师手里拧个半导体,里面是地方戏。“那年我哥回来接我妈,说暖到县城相亲去了,我以为她一定是嫁出去了。”许久,我自言自语的说。
曹老师知道我留下的原因,他起身在柜子里摸索了一把,转过来说:“井河,明天去的时候,把你带给我的糖给暖拿上,她娃差不多有五六岁了。”。
夜,很漫长,而且漆黑。在北京,可是向来见不到这样的漆黑的夜。本来,夜中我不喜欢半明半暗的颜色,完全的黑暗,倒能让我安然。但现在,我身处于故乡的完全的暗夜中,却横竖睡不着。偶尔的几声狗叫,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半梦半醒之间,我的眼前分明的现出一幅图画来。
色彩交错的田野间,小路从远方延伸过来,又曲曲弯弯地伸向远方,小路从小河上跨过,河两边的柳树跟着河水,和不远处的群山连在了一起。西下的夕阳,染红了田野和村庄。也给柳树罩上金辉色。
我和暖放学一起回家。我走在路的这边,暖走在路的另一边,又像是同行,又像没有关系,很怪的方式,但这是我们两个人都喜欢、都接受的一种方式。暖轻松地、自寻欢乐地走着。我不时看暖一眼,暖慢我慢,暖快我也跟着快。
暖看到前面一个挑着很重的担子的人。她从背影上就认出了对方。暖跑跑颠颠地追了上去,把我落在了后面。
暖倒着走在她爹的前面,“爹,曹老师说我的嗓子全公社没人能比得上,我们的节目要参加公社的比赛,如果获了奖,还要到县里参加比赛,他让你给我买双皮鞋。”
她爹埋着头,并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爹,你听见没有?曹老师说,让你给我买双皮鞋。”
暖的爹把头抬起来看了她一眼,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放了学不回家,干活没有你,要这要那有你了。”她爹又朝前走了,暖站在那里。她回头,看着站在她身后的我。“我以后一定走得远远的,他想我我也不回来看他。”暖像在对我说,又像对她自己说。
我不知道用什么话安慰暖。跟着又走了一段路,终于说出了想说又不敢说的话:“我妈也打我。不就是一双皮鞋吗?回头我有了钱,我给你买。 ”
暖听了并没有转身,还是走着,也不知道她听到没有。而我依然走在她的对面的斜后方,不远不近地跟着。似乎,这样就是我们那一段时间的缩影,被镶嵌在这美丽的画面上,定了格:暖总是快乐的,无忧无虑又没心没肺,而我 ,总这样的跟着,心中怀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清早晨,雨不大不小地下着,我打了一把颜色鲜艳的折叠伞,手里提着一些吃的东西,走过第一天遇见暖的乡路。四周的景物在雨中显得十分干净透明。远处罩着薄雾,空气中似乎显出些忧伤的调子。慢慢地,我回想起和暖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遇到一个人,你对现实生活的全部感受就突然改变了,感伤,就像空气一样完全包裹着你,这时候,她就是要你的命,你也不会逃避。
我终于走到暖家的门前,门开着一条缝,推开了面前这扇有点沉重的大门,走进院子。“暖在吗?” 我喊的声音不很大。
“是井河吗?都在呢。”我听到暖的应声。 但出来的不是暖。
是哑巴出现在了门口,我知道他的年纪比我要大一些,但他分明更显得老许多。他光着上身,穿着一条旧裤子,裤脚卷着,一高一低。他的眼神很不友好,或许,在他看来,我出现得有些突然。他似乎在努力辨认着这个人和他从前认识的人有什么联系。在他的身后可以隐约看见她们的女儿,样模乖巧,但脸上有点脏,眼睛很明亮、清澈。她躲在哑巴的身后,看着陌生的我。
我虽然有些思想准备,但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干干的对哑巴笑了笑。哑巴却并不笑,这使我的笑更有些僵硬。
哑巴并没有从门口让开,也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倒是女孩儿终于试探着从父亲的身边挤出来,站在屋檐下仰看着我。屋檐下的雨滴断断续续地滴落,我赶紧把带来的糖拿出来,走到女孩的面前。女孩看到漂亮的糖一下就掩饰不住地兴奋起来,但是她并没有马上就接,而是回头看自己的父亲,并对哑巴打了几个简单的手势,显然是在问哑巴她可不可以拿这些糖。
哑巴看了看我,又看看女孩,对女孩做了个手势,意思似乎是尝尝看好不好吃。女孩伸手从张开的塑料袋中拿出了一块糖,小心地剥开漂亮的糖纸,然后放进自己的嘴里。又伸手拿了一块,依旧是很小心地剥开,回身放进哑巴的嘴里。哑巴很认真地品味了一下,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时候,暖从屋里出来了,她显然很匆忙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穿了一件干净的衣服,折叠的褶皱还很清楚,头发也匆匆梳过,一只手里抓了一件背心,顺手扔在哑巴的肩上。
“家里不像样,让你笑话了,进屋吧。”
“我猜下雨你们可能不出门了,来看看。”
哑巴这时穿上了背心,他很自然地用手把嘴里的糖拿了出来,递到暖的嘴前。也许是因为我在面前的缘故,暖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用手势示意哑巴,她不吃,让他自己吃。哑巴似乎没有遭到拒绝的心理准备,他顺手抓住暖的头发,暖的头向后仰去,哑巴顺利地把糖塞进了暖的嘴里。他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就进屋去了。
暖看着我有些诧异的神态,没有说什么,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或许,她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形。她只是叫我进屋。我看着暖,暖有点儿回避我的目光,先进屋去了。
我走进暖的家,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环顾四周,家里收拾得还算利落,陈设比较简单,看得出日子并不宽裕。我心里有些黯然,忽然觉得暖的生活令我感到沉重和担心。
暖对哑巴比画着什么,我愣愣地看着他们。因为暖是背对着我,只能看到哑巴的表情。经过暖的解释,哑巴终于有了一点儿友好的表情。他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仿佛有些郑重。暖也转过身来。“我对他说,你是专门回来帮曹老师解决纠纷的,我告诉他你在北京当了干部,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你帮忙。我还告诉他你已经结婚了,找了个北京女人做媳妇。”在暖说话的同时,我也对哑巴点了点头。
房间里光线有些暗,也略有些拥挤,哑巴正在捆蚕茧,我看到觉得很熟悉,拿起来弄了两下,其实已经很不熟悉了。哑巴笑我,做了个嘲笑的手势,自己又开始干活,我便很自然地帮他干。
暖把桌子擦了又擦,孩子在一个角落里把我带来的糖果当玩具,倒腾不休。她会不时地看一眼我,或许,这个陌生人让她有点感兴趣罢。
“你媳妇是做什么的?”暖问我。
“教师。是大学同学,她留校了。”
“真好,孩子多大了?男孩?”
“刚满月,男孩”
“真的?你们城里人生孩子都晚。”
暖对哑巴比画,告诉他我的孩子只有一个月大,哑巴有点不以为然地撇了下嘴,可是暖又告诉他,是男孩儿,他便装作没看见一样低下头干活。
“我知道你肯定会出嫁,但是没有想到你们两个会成家,你小时候最怕他了。”
“你没听说过,弯刀对着瓢切菜,合适着呢。
我垂下头,没有话。
到了下午,我还在配合哑巴在里屋做一些事,外屋,暖在做饭,她的腿脚虽然不够灵活,但是依然像过去那么灵巧和麻利。我看到她在一只碗里打了好几只很大的鸭蛋,又加上一些新鲜的蔬菜的碎末、一些盐、一点儿红色的辣椒,用筷子把鸭蛋打得很响,碗里面红的、绿的、黄的,很好看。
“那年我哥回来接我妈,他说没看见你,说你到县里相亲去了,我当时真的盼望你能找到一个你满意的人。”
外面,油锅热了,冒着淡淡的烟,暖把打好的鸭蛋倒进锅里,鸭蛋马上就改变着形态,向四周膨胀起来。
“是个售货员,看了我的照片,非要我去县里玩。我住在她姐家,帮他姐带孩子,和他也还算谈得来,他就是从来不和我一起出门,我想来想去,咱不能委屈了人家,就回来了,他哭得可伤心了。”
“后来,就没再遇上合适的? ”
“啥叫合适?啥叫不合适?”
暖把手中的锅铲重重地放在案板上。我被她这动作一惊,手中的动作一下就失去了从容。哑巴感到我配合上的混乱,恼怒地瞪着我,我如梦初醒,努力跟上哑巴的节奏。
“暖,你现在,还唱吗?”
“唱?话都快不会说了,他不说话,狗也不会说话,闺女会说话,跟他在一块呆久了,也不爱说话,整天忙了家里忙家外,也没心思。”
“家里也没买个电视,我看村子里不少人家都有电视了。”
“我倒不是攒不起来这几百块钱,我怕他听不见着急,哪天再给我砸了,闺女也闹着要呢,再说吧。”
“有电视了,村里也不唱大戏了。”
“可不是,电影也不演了,不像咱们那会儿……”
暖的话好像没有说完就打住了,我马上转过头去看暖,暖依旧在做事。哑巴又抬头看着我,我们对视了一下,哑巴却并没有要将眼光移开的意思,倒是我,先将脸别开,转向在一边玩的女孩。
不多时,开始吃晚饭了。虽说是晚饭,其实时间也还早,乡下人老例,有客人在,吃晚饭是一定要早的。暖叫我和哑巴先吃,我叫她一起来吃。“还有汤没好呢,你们先吃。”
暖端了汤从外屋进来。因为碗里很满,腿脚又不好使,几步路她端得也不稳,汤险些洒出来。我赶紧起身来接,碗有些烫,两个人又有些紧张,汤洒出来的更多了,烫了暖的手,但是暖忍着没有松手,赶紧把汤放下后把手放进了嘴里。
“暖,烫着你了罢。”
暖看了我一眼。又偏过头,说,“没事,你也是好心。 ”
“丫,吃饭,看啥呢?”暖叫了句总看着我的女孩。
“叔。”
我听到她叫,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火车,我在电视上看见过火车。”女孩儿习惯了一边说话一边比画,这样她爸可以知道她说什么,而哑巴也确实一直看着女孩。
“我就是坐火车来的。 ”我笑着对她说。
女孩很惊讶,“真的?”她随后便对爸比画,叔是坐了火车来的。“火车快吗?”
“快,可快了。”
我模仿着火车开动的声音和效果,手比画着,向女孩描绘着我所能描绘出来的火车的情形。
女孩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比划。哑巴看看我又看看女儿,他似乎也有些震惊,而暖的脸上带着笑意。我比划完了,女孩似乎还没有从想像中的火车轰鸣中出来。“回头叔叔带你去坐火车。”我看到她那副天真的欣羡模样,于是说。
女孩的反应超出了我的预期,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妈,叔叔要带我去坐火车呢。”又赶紧对她的爸爸比画:叔叔要带我去坐火车呢。
哑巴笑了一下,但是笑容消失得很快。气氛轻松融洽起来了。 我端起酒杯,和哑巴喝酒。哑巴已经喝得有些多了,脸红红的,在微笑。暖还在给我夹菜。
“饱了,太饱了。”我摸着肚子说。
这时,在里屋玩的女孩把妈妈的新皮鞋给穿了出来,两只小脚放在一双大鞋中,踢踢拖拖地出来,脸上带着炫耀的神情。我看到这双皮鞋,夹着的菜停在半路,分明的熟识让我很吃惊。哑巴看着女孩的样子本来在笑,但是他似乎也想起了什么,笑容越发勉强了,消散了。
暖放下手里的筷子,站起身快步走到女孩的面前。“怎么这么能闹呢?给妈妈踩坏了。”
“叔,这是我妈妈的新皮鞋。 ”
我下意识地把夹了的菜又放回了原处,筷子却还傻傻地举着。 暖把鞋从女孩儿的脚下抽出来,用袖子擦了一下,放回里屋去了。我觉到自己的失态,扭头去看哑巴。而哑巴也在看着我。暖把皮鞋收进鞋盒,这是一个很旧的盒子了。暖打开柜子,把鞋盒收了进去,又把柜子关好。
饭终于吃完了,暖又把桌子擦得很干净了。我给哑巴点上一支烟,哑巴吸了一口,竖起大拇指。我把刚打开的一盒“云烟”送给哑巴。
看看时间已是傍晚,又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天色已经很有些昏暗了。我踌躇了一些时,终于对暖说:“暖,你跟他说,我该走了,以后有什么事情一定找我,我,希望你们两个过得好,让他,别再跟你动手。”暖对哑巴比画了几下,哑巴站起来,等着送井河。
我起身拿起放在屋角的折叠伞,嗵地打开。折叠伞的声音使女孩儿猛地抬起头来,她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我看到女孩的表情,就又把雨伞收起来,再一次打开。女孩高兴地笑了,显然,她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雨伞。
“真好。”女孩笑着说。
我想了想,把雨伞合起来,递到女孩的手中,然后对暖和哑巴挥了挥手,一头钻进了雨中。
“井河,等着。”暖拿着雨伞追了出来。
我转过身,朝暖走了两步,我们两个人就面对面了。
“我不会开,你自己打上走吧。”
“暖。”我叫了一声,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我和暖对视着,漫长的岁月把我们分开,现在终于站在了一起,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大的雨点落在我们头上,脸上,身上。竟有些冰凉凉的感觉。
“暖,我看见你,想起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时候。”
“你能来看看我,我高兴。”
“暖,我在这个世上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胡说。我挺好,真的。有了孩子,比什么都强。”
“暖,我把你忘了。”
“你没有,你越不回来,就越忘不了。”
“暖……”
“井河,打了伞走吧,我也回了。”暖把伞塞到我的手里,转身往回走了,我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走在雨中的有些瘦弱的背影,再看看手上的这把折伞,慢慢的,思绪就回到了许多年前。
还是那架树下的秋千,时候却是傍晚。暖一个人坐在上面,没有荡。白狗趴在秋千架下面。暖的手中拿着一面小镜子,里面却没有暖的笑容。鞭炮声从不远的村子里传过来。我来到秋千架下,是来找暖的。
“办喜事,大家都笑,就你不笑,你还会笑吗?”
“我会不会笑关你啥事?”
我把手里的糖递给暖,暖马上就剥了糖纸放进嘴里。
“都半年多了,你还是这样。不就是没有去比赛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暖,跟你爸好好说说,接着把高中读完,然后我们一起去考大学,一样可以到外面去,为什么你非要去唱歌呢?难道那次没有去成,你就一直这样下去么?”
暖看着我,不说话。但是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意。我走到暖的面前,有些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了,挨站得离暖很近,几乎要触到她的身体了。终于,我抓住暖的胳膊。暖也有些感动,她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一下抱住了暖,笨拙地表达自己内心的冲动,暖有点儿想接受,但似乎又有另外一种东西在抗拒,她在慢慢地后退,终于,她脚下一用力,从井河的拥抱中挣脱出来,轻轻地向后荡去。
“白狗,来。” 暖为了摆脱尴尬,开始呼唤她家的狗。白狗蹿上秋千,蹲在暖的脚的中间,暖就将秋千荡开去。暖在我的面前滑过去又滑过来,我不住的盯着她,脸上的表情非常激动,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终于,在暖的秋千要起未起的时候,我飞身上了秋千。我、暖和狗在秋千上荡着,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所有的景色都开始升起来,降下去。我的眼里只有暖。暖还是不笑。我仔细瞅,似乎暖的眼里并没有我。渐渐的,秋千架在轻轻地颤抖,呻吟。所有的景色都在颠倒和晃动。我终于也没有了笑,开始为自己青春的情感而感到些许悲伤。
秋千上的暖闭上了眼睛,她的脸,美丽而平静。我注视着那张平静而美丽的面孔。不远处,村中的鞭炮声突然激烈起来,像一个预言。
“暖,我喜欢你,我会对你好,我不会说话不算话。”
“我可以嫁给你,不过你必须考上大学。”突然,我发现暖的眼睛里突然有了渴望在燃烧,有点像当初要去参赛唱歌的那种渴望,而且确乎还要更强烈些。我的内心也跟着燃烧起来,疯狂地荡着秋千,仿佛要就此离开这个地方,随便飞到哪里去。秋千也疯狂了,它掩饰了我的惊慌,夸大了我的力量,也将我和暖绑在了一起。整个画面都被我的疯狂传染了。景物颠倒了顺序,人的面孔也不再真实,风声穿透了画面,秋千在大声地呻吟……
突然,秋千一边的绳子绷断了,崩断的绳子弯曲着飞上半天空中,我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暖和白狗也飞了出去,飞进了路边的刺丛。
我挣扎着站起来,大声喊:“暖!”
白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它似乎很晕。暖的脸上流着血,但她抱着自己的脚,惨叫着,半躺在地上。一群鸭子受了惊一样拙笨地飞跑着,哑巴疯了一样地跑来。我抱着暖,秋千歪在了一边,还在晃荡……
暖摔断了腿之后,就不能再去上学了。
傍晚,收工的路上,一群人走在前面。暖自己远远落在了后面,走得有些吃力。我从岔路上跑过来,背着沉重的书包,跑到暖的面前,把书包交给暖。
“这么沉,不把人学死。”
我走到暖的前面,弯下腰,等着。暖犹豫了一下,看看周围。“我能走,习惯了,让人看见笑话你。”
我仍然弯着腰,固执地等着。终于,暖轻轻伏在我的背上。我背着暖,暖搂着我的脖子。
“井河,你能考上吗?”
“你说呢?”
“大学什么样?”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在城里,和咱们这儿不一样呗。”
“上完大学你干啥?”
“回来娶媳妇呗,你可说话算数,你说我要考上大学,就让我娶你。”
“胡说,我什么时候说了?”
“你自己说的,你不承认?”
“我没说。”
“说了。”
“没说。”
“说了……”
在这条蜿蜒的土路上,最后就只剩下我们两人在走。暮色把我们的身影吞掉,也把我们的声音吞掉。这暮色又让我醒转,倏忽的回到当前,这雨中的黄昏。几家的灯火已经点亮,从不大的窗户透出来,光影昏黄而温柔,但映进稀疏的雨丝里,让人看了有些伤感。
回到曹老师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心中暗暗打定主意,明天就离开。这里,我已经没有再留下的理由。
曹老师他们刚刚吃完晚饭,师母收了碗筷到厨房去了。我和曹老师对坐着,谈些别后的景况,慢慢的就说起了暖。我诉说着我的惭愧与悔恨,分明的有些哽咽起来。
“就算你当年回来接她走,现在什么样子也说不定。”曹老师像是宽慰我,又像在说明一个不争的事实。
“可是我没有回来接她,我跟她说我要回来,可是我没有。” 我的眼泪终于淌了出来。
“你那时候年轻,上了大学,进了城,难怪你。”
“她说,‘要是你写信我都不回,你就别再想着我了’。后来,她真的不给我回信了,我开始还想她,后来就觉得轻松了,就再也没有给她写信。这么多年,没有回来看她,根本不再关心她过的好不好。自己说过的话,也全都不算数了。那天我看见她瘸着腿背那么重的东西,我真……”
“暖说现在汽车多,怕哑巴不会躲,不愿意让他出门。”
“曹老师,我不配当您的学生。”
“哑巴不简单,暖真跟了他。”
从曹老师嘴里,我终于听到了我不知道的,我离开后暖和哑巴的故事。
暖自从我上了大学之后,经常都会站在一个高处等信,等着邮递员骑着车子进村。等到邮递员的时候,暖的脸上就有灿烂的笑容。这时候,暖会低着头,一边走一边看我的来信。有时,她猛一抬头,才看见迎面站着的哑巴,两人对视,暖还是和以往一样,往边上躲一下,从哑巴的身边走过去,而哑巴就一直目送暖,一拐一拐地消失在街的拐角。
改革开放后的乡村集市,很热闹的一条街。当然,在哑巴的世界里这种热闹是没有声音的。两边都是做生意的农民,哑巴蹲在地上,眼前摆了一大篮子鸭蛋在卖。篮子前面放着一个醒目的牌子:“不讲价,两角钱一个。”暖也背了一些菱角来卖,她从哑巴的面前走过,她看见哑巴,对哑巴笑了笑,还竖了一下大拇指。哑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暖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摆下摊子。
有人来买哑巴的鸭蛋,哑巴便和对方做生意,对方在跟他说什么,他不回答,指指牌子,对方还在坚持说什么,哑巴却突然站起来。 一个坏小子抓了暖的菱角不给钱就跑,暖在追他,暖的残疾使她跑起来的样子有些古怪,周围的人在笑暖,哑巴从周围人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哑巴放下自己正在数的鸭蛋,冲出去替暖追坏小子。暖在哑巴的前面摔倒了,哑巴赶快把暖扶起来,他还要去追,暖把他拉住,对他摇手,不要追了。哑巴看着暖一瘸一瘸地走回自己的摊子。
有一次,哑巴赶着鸭子在走,路过暖等信的地方,没有人,暖没有在那里,哑巴就等在那里。邮递员从后面骑车过来。把一封信递给哑巴。哑巴点点头,拍拍胸。邮递员骑上车走了,哑巴拿着信对着太阳看,之后飞快地朝暖家跑去。哑巴在暖家门口把信交给暖,暖没有打开,就把信撕了,装进衣兜。哑巴睁大眼睛,非常吃惊。
以后,哑巴就每天在暖等信的地方等信。邮递员来了,把给暖的信交给了哑巴。哑巴替暖把井河的来信撕了,扔进水里,水把破碎的信纸全带走了。
有一次,哑巴又在那里替暖等信。这次邮递员带来了一个邮包。哑巴端详了一阵,想了想,他还是决定把邮包交给暖。哑巴把邮包夹在胳膊下面,大步流星跑到暖的家里,把邮包交给暖。暖的嘴上起了大泡,她非常兴奋地三下两下打开邮包,里面是一双新的皮鞋。暖把鞋拿出来,找信,鞋盒里没有信。她又在包鞋的布里找,还是没有。暖抬头看哑巴,哑巴摇头,暖愣住了,她明白了,她或许知道我再也不会回来接她了。暖把皮鞋扔在地上,转身回屋里去了。哑巴把皮鞋捡起来,放进盒子里面,又把盒子包好,放在暖的窗台上,离去了。
有一回,是个下着小雨的天气。暖背着一个背篓从镇上回来,她走得很吃力,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正在高坡上干活儿的哑巴看见了她边走边哭,哑巴站在那里,看着暖,他突然向暖跑去。哑巴跑到暖的面前,站住了,暖满脸都是眼泪。哑巴一把拉过暖背上的东西,挽在自己的胳膊上,又走到暖的前面,曲下腿,拍拍腰膀,等着暖让他背。暖流着泪,久久看着哑巴宽厚的脊背,她终于趴在哑巴的背上。哑巴背着暖,一步一步朝村庄走去……
夜里,我又做了个梦,梦中的情形,就跟当年的一样 ,跟真的一样。
“我终于考上了大学。”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奔跑在田间的土路上,呼叫着,原野的色彩丰富而浓烈,西下的夕阳的光辉包裹了我的全身,仿佛给我插上了隐形的翅膀。
梦境突然转换,到了我家的院子里。院里摆了两三张桌子,在办酒席。母亲穿着新衣服,脸上笑着,忙着招待客人。我坐在一桌长辈的中间,第一次成为事件的主角,很有些拘谨,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暖和一些女人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她不太抬头,只顾吃自己的。有女人开她的玩笑,暖根本就不理睬,而我,时不时的看暖一眼,心里感到无比的甜美。
母亲端着一杯酒来到曹老师的座位前。“曹老师,没有你,井河成不了咱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这杯酒我替井河他爸敬你。”母亲酒还没有喝完,眼泪就流了满面。
我站起身,端了一杯酒,走到暖爹的面前。“叔。 ” 叫罢,我却又说不出话来了。
暖爹站起身来,看看我,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都别说了,好好用功,算是替暖把大学上了。”
“叔,我对不起你。 ”
“别这么想。这是命,不怪你。”
“叔,等我毕了业,我就回来接暖。”
“傻话,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好好奔吧。”
我低着头,有些坚决地说:“叔,我一定回来接暖。”
而在一边和女孩子坐在一起的暖,低头大口吃着,好像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月光起来了,把场院照得通明又有些恍惚。稻谷堆似乎没有以前那么高大了。在一个谷堆的下面,我和暖靠在一起。我们对着又大又圆的月亮,做最后的告别。
我把一摞信封交给暖。“信纸我都装好了,要是有钱,我会把邮票也贴好,暖,给我写信。”
“井河,我配不上你。”
“是你自己说的,我考上大学,你就嫁给我,你想反悔?”
“只怕将来后悔的是你。”
“你不相信我。 ”
“井河,要是你连着给我写三封信我都不给你回,你就别再想着我了。”
“暖,我一定回来接你,考试的时候我一直想着你。”
暖一下子把我抱住了。她的眼睛里又分明的燃起了希望的火光,我看着这火光在暖的眼中越烧越旺盛,简直像要流出来,流进到我的心里。 终于,我被这火光烧醒了。看看窗外的天光还很朦胧,似乎时候还早,但我却丝毫已经没有睡意。
我提着自己的东西,再一次的走在通往暖家的路上。我的脚步有些沉重,不知道是因为昨晚没有睡好,还是别的原因,心里总有些不舒服,但我又说不出这不舒服的滋味。
进了暖家,我看到暖的女儿正在往窗玻璃上贴糖纸,一大片漂亮的糖纸粘在窗玻璃上,很好看。我走到小女孩身边,弯腰把折叠伞在小女孩的面前打开,又收起,然后递到她的手上,小女孩很高兴地举着红伞在院子里转着圈。
“你妈呢?”我笑着看女孩的欢喜,一面问。
“哭呢。”
我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站在门口,踌躇着,不知道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但我还是走了进去。我看见哑巴正在对暖激烈地比画什么。但我看不懂他的手语。
哑巴看到我进来,愣了一下,他拉了暖一把,让背对我的暖可以看到我,哑巴指着我,又在比画。暖突然扑上去抓住哑巴的手,不让他再说下去。我看到暖满脸都是眼泪。“暖,怎么了?你告诉他,有什么话跟我说。让他冲我来。”
暖看了我一眼,使劲摇着头,看我还愣着,就说:“你走吧,井河,没事了,你赶紧走吧。”
“我不走,我要知道,他要干什么?”
“没事,走,我送送你。”暖说完就径直朝外走去。我不怀好意的看了哑巴一眼,只好转身随着暖出门。
我跟暖走在前面,哑巴抱着女儿不知什么时候也跟在不远的后面。
“往后,有什么事,你找我,我还是原来的井河。 ”
“有工夫,带着孩子回来看看。”
“一定。”
我偶然回头,看见哑巴在后面,我没有想到,停住了脚步。哑巴走过来,把孩子放下,看看暖,又看看井河,好像想说什么。
“你告诉他,我下次回来,带北京的二锅头给他。”
暖对哑巴比画,哑巴没有反应,他突然对暖打了几个很重的手势,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仍然是看不懂。暖却一下抓住哑巴的手,让他不要再“说”了。
哑巴粗暴地挣脱了暖,他的眼睛瞪着我,手里仍在比画着,对着暖,也对着我。暖试图阻止他,使劲推着哑巴转身,往来时的路上推他。哑巴还想回头,暖执意往回推他,两个人就这么推推搡搡地往家的方向去了。
我愣在那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又不太清晰。这时,站在我身边的小女孩拉了一下我的衣襟。“我爸让你带我和我妈走。”
我低头看女孩,比刚才更加惶惑了,女孩也抬头看着我。看着我的惶惑的表情,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爸让你带我和我妈走。”
不远处,暖和哑巴依旧拉扯着走着,但从后面看,哑巴更像一个听话的孩子。我蹲下身看着小女孩。小女孩哭了,她有点害怕了。我摸着女孩的头,看着她和暖一样漂亮的大眼睛。 “叔叔答应你,长大了接你到城里去读书,坐火车去,叔叔一定来接你。一定来。”
我独自上路,走过木桥,走过田野,走进了青黄相间的芦苇荡中。我匆匆地走着,心里想:我是走出了过去的阴影,还是开始了又一次拷问心灵的旅程? 或许,我的承诺就是我的忏悔,人都会做错事,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弥补自己过失的机会,如此说来,我是幸运的;我的忘却就是我的怀念,一个人即便永不还乡,也逃不出自己的初恋,如此说来,哑巴是幸运的;我的忧虑就是我的安慰,哑巴所给予暖的,我并不具备,如此说来,暖是幸运的。
(改自霍建起的电影《暖》)
11月3日
肖 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