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是个时开时关的电动筛子,将生活的绝大部份筛落,留下些时断时续、零零星星的片断。
我捣鼓摄影二十多年,尤其喜拍风光照。终因技艺达不到境界而放弃。转而操起刀笔。自从爱好骑车后,更没有时间仔细捉摸、揣摸,总是一晃而过,走马观花地对待景物。久而久之便失却了许多敏锐和乐趣。
二零一零年象梭一样的飙走,记忆里大部份是骑行中有趣的人和事。对景物着实有点模糊,不免暗生一丝悲凉和落寞,以至不可控制地发展到自责和于心不甘。无奈中赌气似地强行打开记忆之筛,幸好还找到筛盘上有几个亮点,于是赶快操起笔以记之,且聊慰藉。
芭蕉湖的雾
车还没骑到桥,远远地知道有一片湖,是再熟悉不过的芭蕉湖。可眼前倒是耀得无法开眼的白光。没细想,脚下的轮子加快的速率,我要赶过拐弯处,招呼骑行队伍。
骑上桥,光不再刺目。一片柔和的白茫在远处弥漫,奶汁般浸渍的湖面,被凝然的湖水都丝纹不动。那白如绵羊毛绒的仿佛是薄云,疏织出一张网,静静地罩着,又宛若轻绸微微的款摆。一个白瓷盘光晕飘浮在网之上。
蜿蜒曲折的灰影在白茫中闪亮,这亮愈发显得模糊而微茫。低低的青草,高挑的芦苇都淌在宛约天鹅绒的迷蒙中,拽着几许恬韵。
我忍不住放慢了车速,靠近栏栅。
极目远望,分不清天和湖,只有纯然的浓浓白茫。象一泄而下的瀑流,嘎然而止,静静地挂在眼前。几只小小的剪影,被白光粘住,极力地挪动,最后只得由黑变灰,由灰变浅灰,变成几点淡白。蓬船似的影子,停泊在白光的中央,一动也不动,仿佛是白衣仙子鹭鸶在湖中歇息,偶尔随脚下暗暗的流波晃动下,就又丝纹不动了。
近处,桥下。白绸缎似的水,柔柔地抖动,闷闷的细语里夹着弱弱的鸟音和风声,淡淡的鱼腥和着青草的清甜,渐行渐远,流入一片烟媚与雾茫。
我似乎看到,湖面升腾的水雾漫漫扬扬,象流动的霜露,如轻拂的白柳,似漫过湖面的细沙。纤柔得婉妙,凝寂得空疏。
哦,在我常见的芭蕉湖,见到了我从未见到的白雾。
八景洞之夜
野外账蓬露宿,不知是睡眠不好,还是兴奋的缘故。骑友都早已酣然入梦,我却辗转反侧地难以入睡。索性悄无声息地爬出账外。
四周寂然悄静,我轻走轻脚地走上田埂。
秋后偶尔几声蛙鸣,悉悉索索的虫声啾啾。紧一阵慢一阵的风夹着山崖上树叶的唰唰,一声轻过一声。溪水鼓隆鼓隆地流着到进崖涧,声音变得既清脆又幽鸣。白天它们混成嘈杂,只有这幽静的夜,才显出各自优美而轻柔的音调。小夜曲似的音律又愈发显出夜的幽冥。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
夜,愈来愈静,好象一步一步地陷入沉酣的睡熟。山崖旁的小屋,不知为何竟有几缕若明若暗的稀光斜偻在坪前的荆篱上,平添一分秋夜的冷默和迷离,这静寂中的涵濡。
于是我更用心地听农家猪栏的酣眠,听风抱庭院的竹梢,听狗儿来回的巡踱,听夜鸟的依稀。
我信步地走上山丘,独立寒夜。
远处,山色森森,树影幽幽,与弧形的天穹组成环状的黑幕。钩月悬浮在幕上,几线游云被月钩住,宛然飘飞不走的深蓝纱巾。稀疏的星比月挂得更高,清冽而慵懒地半睁着眼睛。
深秋的深夜。依山的家舍,傍溪的田垅,象水墨画中的淡淡疏墨化点而来。弯弯扭扭的山路,伸向愈进愈深的黑夜,消溶成陡峭的山崖,如浓墨重笔凝结。给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奇崛。流泉冲激着滑石,泛着冰样的暗蓝与修竹的青紫一起织成野夜的幽密与奇诡。
哦,无数夜梦里,我不曾有个这样的冷艳而玄深的梦幻。
瞿家湾的黎明
黎明,给夜梦带来迷醉而透明的光亮。在光亮中我走上了瞿家湾的湖堤。
白得发亮的堤岸,如弧形光芒之道,从尽头殷红的霞色里,一直铺陈到黎明的脚前。一排排整齐的白扬树,笔直地朝向天空,象是要揭走仅剩的暗云,抢先承接这光的照耀。晨光透过密树丛林,如斜插的光柱,与树干的黑影一起,奏鸣着黑白交替的旋律。流瀑似的晨光一任泻到堤坡的青草上,幻化成轻轻缭缭的光雾,嫩柔如鹅黄的青草与光雾缠绵悱恻,低眉娇喘。
晨光仿佛漫漫流汨的溪水,在瞿家湾汇集一滩闪光的河湾,宛曼地淌漾。隐隐约约的木桥,有如一弯明月,倒悬在湖的静波中。若如弓弦的木舟悄悄地打破宁静,泛起微微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推开,消逝在无限的空旷,水色的迷蒙与光雾的眩晕之中。
三三两两早起的鸟,从幽密的林丛,从农舍的屋顶,从湖中的小岛,越过大堤,叼着一片云彩,又回到起飞的窝巢。还有些不知名的湖鸟,杂色斑烂,在晨昏中划出几道流动的光色,唱出清脆的音调。
小院的篱笆荆棘,一挂挂密而疏的蜘蛛网在晃荡,细细的光线密织出一圈又一圈光环,吊在环上的粒粒水珠闪着钻石般的光亮。一只亮壳的甲虫顺着短枝沿着银光爬来爬去,它忽忽地起个大早,不知疲倦地忙碌好象不仅是为了生机,只是为了寻找黎明的光耀。
哟,在我生命之源的地方,(注:洪湖是母亲的家乡)我知道了黎明之光是如何照耀原野与乡村的万物生灵。
新墙河的青滩
河流没有断,只是退出了大部份地盘。沟壑让位河滩,浊水让位绿草。
铺陈的绿滩,沿着柔滑起伏的河底绵荡着绿意的放浪。如溪的河水,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鳞鳞的亮光,一如长长的钻项,戴在绿滩的脖颈上。于是绿滩成了曲线玲珑毕露,风姿约绰的少妇,优雅地承受这份华丽与艳绝。河风醉迷迷的吹着,从河里悄然笼起的一层透明的薄雾,模糊了远处的山峦,又给这少妇般的绿滩增添了几分迷离与烟媚,幻魅与诱惑。
几只鹭鸶凫游到河的中央,不时的低头仰脖,还小心翼翼地四周环顾。一只长脚鹤,全身洁白,站在对岸的河边上,一动也不动,与它脚下的柔滑的青石,写意出一幅清婉而卓纯的墨图。稀疏的湖草中,偶尔见得到几只浮出水面的鱼,吐几圈泡沫,又漫漫地沉入水底,留下一片波纹,有如莫名的思绪,随后又无迹无影地消逝,归于平静。
几头水牛在滩涂上,低头吃草。它们懒洋洋地摇晃着尾巴,驱散身上几只蚊虫的叮咬。一群鸡又一群鸡散落在绿滩里,或走或跑,吱吱喳喳。全然不顾近处飞奔的火车与堤上走来的渔人和身旁的狗叫。
哟,这初冬向晚的淡然悠缓,是在勾勒自然的真实与美好。
记忆有时也象哲学,它只研究印象深刻的景象,因为这景象直指世界的本原,揭示过去,象征未来。所有复杂的疑问,在这里都能找到答案。剩下的只是我们将它用笔墨记下来,善待它,体味它,诗意的栖息这景象中。
草创于二零一一年一月六日晚六时至七日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