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痞子蔡 散文之一

                 檞寄生(1)

‘台北火车站。’

左脚刚跨入计程车开了四分之一的门,

右脚还没来得及甩掉沾上鞋底的湿泥,我便丢下这一句。

“回娘家吗?”

司机随口问了一句,然后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起来。

虽然是大年初二,但我却是单身一人,只有简单的背包。

还有,我是男的。

即使雨下得很大,仍然只能改变我的发型,而不是性别。

我不是高桥留美子笔下的乱马,所以不会因为淋到冷水而变成女生。

“今天真冷。”

‘嗯。’

“淋湿了吧?车后有面纸,请用。”

‘谢谢。’

“赶着坐火车?”

‘嗯。’

“回家吗?”

‘不。找朋友。’

“一定是很重要的朋友。”

‘嗯。’

下了雨的台北,陌生得令人害怕。

看来我虽然在这个城市工作了半年,却从来没有认真生活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无法融入这城市的血液。

台北的脉动也许左右着我的喜怒哀乐,却始终得不到我的灵魂。

我像是吴宫中的西施,身体陪伴着夫差,但心里还是想着范蠡。

隔着车窗,行人像一尾尾游过的鱼,只有动作,没有声音。

好安静啊,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困在黑洞里。

我知道黑洞能困住所有的物质和能量,甚至是光。

但声音能从黑洞里逃脱吗?高中时有同学问过物理老师这个问题。

“声音?你听过有人在黑洞中叫救命的吗?”

老师说完后陶醉于自己的幽默感中,放声大笑。

也许我现在的脑袋就像黑洞,困住了很多声音,这些声音到处流窜。

包括我的,荃的,还有明菁的。

“165元,新年快乐。”

‘喔?…谢谢。新年快乐。’

回过神,付了车钱。

抓起背包,关上车门,像神风特攻队冲向航空母舰般,我冲进车站。

排队买票的人群,把时空带到1949年的上海码头,我在电影上看过。

那是国民党要撤退到台湾时的景象。

我不想浪费时间,到自动售票机买了张月台票,挤进月台。

我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有方向。

往南。

【一】

当这些字都成灰烬,我便在你胸口了

月台上的人当然比车站大厅的人少,不过因为空间小,所以更显拥挤。

车站大厅的人通常焦急,月台上的人则只是等待。

而我呢?

我是焦急地等待。

爱因斯坦说的没错,时间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

等待的时间总像是失眠的黑夜一样,无助而漫长。

而该死的火车竟跟台北市的公车一样,你愈急着等待,车子愈晚来。

“下雨时,不要只注意我脸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变的笑容。”

突然想到荃曾经讲过的话,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不少。

那天下着大雨,她没带雨具跑来找我,湿淋淋地说了这句话。

‘帮个忙,我会担心你的。’

“没。我只是忘了带伞,不是故意的。”

‘你吃饭时会忘了拿筷子吗?’

“那不一样的。”荃想了一下,拨了一下湿透的头发:

“筷子是为了吃饭而存在,但雨伞却不是为了见你一面而存在。”

荃是这样的,她总是令我担心,我却无法说服她不令我担心。

相对于明菁,荃显得天真,但是她们都是善良的人。

善良则是相对于我而言。

“为什么你总是走在我左手边呢?”

‘左边靠近马路,比较危险。’

明菁停下脚步,把我拉近她,笑着说:

“你知道吗?你真的是个善良的人。”

‘会吗?还好吧。’

“虽然大部分的人都很善良,但你比他们更善良。”

我一直很想告诉明菁,被一个善良的人称赞善良是件尴尬的事。

就像颜回被孔子称赞博学般地尴尬。

我慢慢将脑袋里的声音释放出来,这样我才能思考。

这并不容易,所有的声音不仅零散而杂乱,而且好像被打碎后再融合。

我得试着在爆炸后的现场,拼凑出每具完整的尸体。

然后我开始意识到我是否正在做一件疯狂的事。

是疯狂吧,我想。

从今天早上打开香菸盒想拿菸出来抽时就开始了。

搞不好从突然想抽菸这件事开始,就已经算是疯狂。

因为我戒菸半年了。

有一次柏森问我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是什么?

我想了半天,只能想出钥匙忘了带所以从10楼阳台翻进窗户开门的事。

“这叫找死,不是疯狂。”

‘熬了两天夜准备期末考,考完后马上去捐血。算吗?’

“仍然是找死。”

‘骑脚踏车时放开双手,然后做出自由式和蛙式的游泳动作呢?’

“那还是叫找死!”

后来我常用同样的问题问身旁的同事或朋友,他们的答案就精彩多了。

当然也有一面跑马拉松一面抽菸这种找死的答案。

有人甚至告诉我,总统大选时投票给陈水扁是最疯狂的事。

他是公司里一位快退休的工程师,20年忠贞的国民党员。

他的思想偏右,立场偏右,据说连穿四角内裤时也是把命根子摆右边。

‘那为什么你要投给陈水扁呢?’

“如果当你年老时,发现自己从没做过疯狂的事,你不会觉得遗憾吗?”

我也许还不算老,但我已经开始觉得遗憾了。

记得有次柏森在耍白烂,他说:

“你没有过去,因为你的过去根本不曾发生;

你也没有未来,因为你的未来已经过去了。

你不可能变老,因为你从未年轻过;

你也不可能年轻,因为你已经老了。”

他说得没错,在某种意义上,我的确就是这么活着。

“你不会死亡,因为你没有生活过。”

那么我究竟是什么?柏森并没有回答我。

像一株檞寄生吧,明菁曾经这么形容我。

终于有火车进站了,是班橘色的莒光号。

我往车尾走去,那是乘客较少的地方。

而且如果火车平交道发生车祸,车头前几节车厢通常会有事。

因为没看到火车经过,才会闯平交道,于是很容易跟火车头亲密接触。

更不用说抛锚在铁轨上的车辆被火车迎头撞上的事故了。

只可惜,乘客太多了,任何一节车厢都是。

我不忍心跟一群抱着小孩又大包小包的妇女抢着上车。

叹了口气,背上背包,退开三步,安静等待。

火车汽笛声响起,我成了最后一节车厢最后上车的乘客。

我站在车门最下面的阶梯,双手抓住车门内的铁杆,很像滑雪姿势。

砰的一声巨响,火车起动了。

我回过头看一下月台,还有一些上不了车的人和送行的人。

这很容易区别,送行的人会挥舞着右手告别;

上不了车的人动作比较简单,只是竖起右手中指。

小学时每次坐车出去玩,老师都会叮咛:“不要将头手伸出窗外。”

我还记得有个顽皮的同学就问:“为什么呢?”

老师说:“这样路旁的电线杆会断掉好几根啊!”

说完后自己大笑好几声,好像动物园中突然发情的台湾弥猴。

很奇怪,我通常碰到幽默感不怎么高明的老师。

我那时就开始担心长大后的个性,会不会因为被这种老师教导而扭曲。

火车开始左右摇晃,于是我跟着前后摆动。

如果头和手都不能伸出窗外,那么脚呢?

我突然有股冲动,于是将左脚举起,伸出车外,然后放开左手。

很像在表演滑水特技吧。

柏森,可惜你不能看到。这样可以算疯狂吗?

再把右手放开如何?柏森一定又会说那叫找死。

所谓的疯狂,是不是就是比冲动多一点,比找死少一点呢?

收回左脚,改换右脚。交换了几次,开始觉得无聊。

而且一个五六岁拉着妈妈衣角的小男孩,一直疑惑地看着我。

我可不想做他的坏榜样。

荃常说我有时看起来坏坏的,她会有点怕。

明菁也说我不够沈稳,要试着看起来庄重一点。

她们都希望不要因为我的外在形象,而让别人对我产生误解。

我总觉得背负着某些东西在过日子,那些东西很沈很重。

最沈的,大概是一种叫做期望的东西。通常是别人给的。

然后是道德。

不过在学校时,道德很重,出社会后,道德就变轻了。

它们总是压着我的肩,控制我的心,堵住我的口。

于是我把背包从肩上卸下,用双脚夹在地上。

因为我不希望这时身上再有任何负担。

我从外套左边的口袋掏出菸盒,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根菸。

站在禁菸标志下方的妇人带点惊慌的眼神看着我。

我朝她摇了摇头。

把这根菸凑近眼前,读着上面的字:

“当这些字都成灰烬,我便在你胸口了。”

【二】

海蚌未经沙的刺痛

就不能温润出美丽的珍珠

于是我让思念

不断地刺痛我的心

只为了,给亲爱的你

所有美丽的珍珠

火车刚离开板桥,开始由地下爬升到地面。

读完第二根菸上的字后,我将身体转180度,直接面向车外冷冽的风。

车外的景色不再是黑暗中点缀着金黄色灯光,

而是在北台湾特有的湿冷空气浸润下,带点暗的绿,以及抹上灰的蓝。

吹吹冷风也好,胸口的炽热或许可以降温。

试着弄掉鞋底的泥巴,那是急着到巷口招计程车时,在工地旁沾到的。

我差点滑倒,幸好只是做出类似体操中劈腿的动作。

那使我现在大腿内侧还隐隐作痛。

站在摇晃的阶梯上,稍有不慎,我可能会跟这列火车说Bye-Bye。

从我的角度看,我是静止的;但在上帝的眼里,我跟火车的速度一样。

这是物理学上相对速度的观念。

会不会当我自以为平缓地过日子时,

上帝却认为我是快速地虚掷光阴呢?

这么冷的天,又下着雨,总是会逼人去翻翻脑海里的陈年旧帐。

想到无端逝去的日子,以及不曾把握珍惜过的人,

不由得涌上一股深沈的悲哀。

悲哀得令我想跳车。

火车时速每小时超过100公里,如果我掉出车门,

该以多快的速度向前奔跑才不致摔倒呢?

我想是没办法的,我100公尺跑13秒3,换算成时速也不过约27公里。

这时跳车是另一种形式的找死,连留下遗言的机会也没有。

其实我跳过车的,跳上车和跳下车都有。

有次在月台上送荃回家,那天是星期日,人也是很多。

荃会害怕拥挤的感觉,在车厢内紧紧抓住座位的扶手,无助地站着。

她像猫般地弓起身,试着将身体的体积缩小,看我的眼神中暗示着惊慌。

火车起动后,我发誓我看到她眼角的泪,如果我视力是2.0的话。

我只犹豫了两节车厢的时间,然后起跑,加速,跳上火车

月台上响起的,不是赞美我轻灵身段的掌声,而是管理员的哨子。

跳下车则比较惊险。

那次是因为陪明菁到台北参加考试。

火车起动后她才发现准考证遗留在机车座垫下的置物箱。

我不用视力2.0也能看到她眼睛里焦急自责的泪。

我马上离开座位,赶到车门,吸了一口气,跳下火车

由于跳车后我奔跑的速度太快,右手还擦撞到月台上的柱子。

又响起哨子声,同一个管理员。

下意识地将双手握紧铁杆,我可不想再听到哨子声。

更何况搞不好是救护车伊喔伊喔的汽笛声。

人生中很多事情要学着放松,但也有很多东西必须要抓紧。

只可惜我对每件事总是不紧不松。

真是令人讨厌的个性啊。

我还没有试着喜欢自己的个性前,就已经开始讨厌了。

今天早上,被这种大过年的还出不了太阳的天气弄得心浮气躁。

思绪像追着自己尾巴的狗,在原地打转。

明明咬不到却又不甘心放弃,于是愈转愈快,愈转愈烦。

刚闪过不如抽根菸吧的念头,脑中马上响起明菁的斥责:

“不是说要戒菸了吗?你的意志真不坚定。”

荃的声音比较温柔,她通常会叹口气:

“你怎么漱口或吃口香糖都没用的。你又偷抽两根菸了吧?”

够了。

我负气地打开抽屉,找寻半年前遗落在在抽屉的那包MILDSEVEN。

点上菸,菸已经因为受潮而带点霉味,我不在乎。

捻熄这根菸时,好像看到白色的残骸中有蓝色的影子。

仔细一看,上面用蓝色细字原子笔写了两个字,第二个字是“谢”。

第一个字已烧去一些,不过仍可辨认为“射”。

合起来应该是“谢谢”。

谢谢什么?难道这是MILDSEVEN公司所制造的第一千万根香菸,

所以要招待我环游世界?

我拿出盒内剩下的十根香菸,发现它们上面都有蓝色的字。

有的只写一行,有的要将整根菸转一圈才能看完。

字迹虽娟秀细小,却很清晰。一笔一划,宛如雕刻。

再努力一点,也许会成为很好的米雕师。

菸上的字句,炙热而火烫,似乎这些菸都已被蓝色的字句点燃。

轻轻捏着菸,手指像被烫伤般地疼痛。

读到第七根菸时,觉得胸口也被点燃。

于是穿上外套,拿起背包,直奔火车站。

我只记得再把菸一根根放回菸盒,下不下雨打不打伞都不重要了。

很后悔为什么当初抽这包菸时,没仔细看看每根菸。

最起码那根写了“谢谢”的菸,我不知道前面写什么。

蓝色的字随着吸气的动作,烧成灰烬,混在尼古丁之中,进入胸口。

而后被呼出,不留痕迹。

只在胸口留下些微痛楚。

也许人生就像抽菸一样,只在点燃时不经意地瞥一眼。

生命的过程在胸口的吐纳中,化成烟圈,消失得无踪影。

不自觉地呼出一口气,像抽菸一样。

因为抽菸,所以寂寞;因为寂寞,所以抽菸。

抽到后来,往往不知道抽的是菸,还是寂寞。

我想我不会再抽菸了,因为我不想又将菸上的深情燃烧殆尽。

在自己喜欢的人所抽的令自己讨厌的菸上,写下不舍和思念。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耳际响起当当的声音,火车经过一个平交道

我向等在栅栏后的人车,比了个胜利的“V”字型手势。

很无聊,我知道。可是面对未知的结果,我需要勇气和运气。

如果人生的旅途中,需要抉择的只是平交道而不是十字路口就好了。

碰到平交道,会有当当的警示声和放下来阻止通行的栅栏,

那么我们就知道该停下脚步。

可是人生却是充斥着各种十字路口。

当十字路口的绿灯开始闪烁时,在这一瞬间,该做出什么决定?

加速通过?或是踩住煞车?

我的脚会踩住煞车,然后停在“越线受罚”的白线上。

而通常此时黄灯才刚亮起。

我大概就是这种人,既没有冲过去的勇气,也会对着黄灯叹息。

如果这是我命中注定的个性,那么我这一生大概会过得谨慎而安全。

但却会缺少冒险刺激的快感。

也就是说,我不会做疯狂的事。

如果这种个性在情场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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