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多天都没去学校,只是呆在家。没有去任何地方。
这两天爸爸妈妈急着去扫墓,一个是爷爷的墓就葬在离家不远的一个河岸边,外公的墓也是葬在外婆家后面的小河边。可是我都没有去,其实扫墓只是一个形式,怀念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
两个爷爷,都是在66岁去世的,他们说这是一个关口。他们两个的死我都没有哭,直到在快要放进去烧的时候,在告别厅里工作人员把车子推走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他们离开了我,我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了,铁门被拉上的那一刻,奶奶拉住铁门,不停地摇晃,那一刻我想她们是那么绝望,爷爷就这么被带走了,现在肉体也要放进去烧为灰烬,然后留下一推骨头和骨灰,相伴走完了一辈子,老来离你而去。
不管他们曾经是怎样走在一起的,也许没有爱情,只是家族的婚姻,但是相伴走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养育了这么多孩子,不一定是相濡以沫,但至少也有习惯,依赖,多少个日日夜夜,至少在你最困难,最艰苦的时候他们共同陪伴走完了他们的青春岁月。直到渐渐变老,岁月在脸上留下皱纹,枯皱的双手就是这最好的见证。
爷爷得的是肝癌,查出来时已经是晚期了,在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后,被安排回家,在床上躺了2年后去世了,当然他的死我们都是有准备的,在爷爷临死前的几天,亲戚朋友买了白布,在我家撕好了白布准备了丧礼,爸爸,老伯伯(爸爸的哥哥)轮流陪守,村里很多人都来看他,那个时候爷爷已经不进食了,最后只是拿棉花沾点水,擦擦嘴唇,瘦的只剩下骨头,眼珠深深地凹进去。妈妈不让我去看爷爷,不许我靠近。我每次去的时候就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看,看不见爷爷的表情,爸爸有时候把头凑到爷爷的嘴边问他难不难受,要不要吃点什么。爷爷住在老伯伯家楼下东边的一个房间里,原本是住在我家旁边的小屋,生病以后,爷爷就搬进去了,老伯伯是长子,所以爷爷死后遗体也是要放在老伯伯家里的。这是农村的习俗。在最后的半年里,爷爷病重,奶奶也拿了被子,铺了地铺住进了那间房子,陪伴爷爷。
爷爷死的那天,爸爸跟老伯伯都没陪夜,接连几天,爷爷病重一直以为撑不住了,却在当晚精神很好,以为撑过去了,所以奶奶叫爸爸和老伯伯都去睡觉,留她一个人照顾好了。可就在半夜,奶奶叫醒了爸爸和老伯伯,在凌晨的时候爷爷终于离开了我们。可以说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的,也许那天爷爷正是印证了“佛光反照”的老话。
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小时候爸爸妈妈做生意,没时间管我,我上下学都是爷爷骑黄鱼车送我去村里的小学读书,中午送饭。最小的时候我是跟他们睡的,我跟奶奶睡一边,爷爷睡另一边。其实小时候我很不喜欢他们,他们很吝啬,从不给我买好吃的,我不喜欢粥,奶奶又每天都在灶头拿隔夜的饭烧粥,烧的很烂有股枯焦味,所以我总是拒绝吃,他们也不在小店里给我面包,其他小朋友的爷爷奶奶都会给他们买,所以小时侯我总是饿肚子。
中午送饭的时候,母亲隔天晚上会烧好荤菜,有时是鸡腿,有时是红烧肉,没菜的时候妈妈会给他们一个鸡蛋,中午炖蛋,他们就烧个饭,烧个青菜,给我送来,他们烧的饭一样的烂,青菜放在保温盒里奄奄的,饭也是温温的,那个时候吃饭是坐在隔壁的幼儿园的教师里吃的,小学是农村办的,只有四个年级,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我们教室旁边还有一个幼儿园,中午小朋友都回家吃饭的,所以我们很多都会去那里吃饭,大家围坐在一起,大多都是爷爷奶奶送饭,他们陪在你旁边等你吃完饭,然后带着饭盒回家,有些还会在那里把孩子吃完的饭菜扒完了再回家。整个班上很多都是住在一个村的,大人都认识,他们会聊天讲话。
饭菜其实一直不合我胃口,我每次都吃很少,只是把妈妈烧的鸡腿吃完,稍微扒两口饭就结束了,不过我的爷爷也不吃我剩下的饭菜,不过我相信他们回到家后会倒在自己的碗里把它们吃完。他们是舍不得的。
所以我从小胃就不好,但是爸爸妈妈实在太忙了不能照顾我。有一次,爷爷来晚了,我就站在教室门口的小花坛旁边等爷爷,其他小朋友都去吃饭了,等了很久爷爷才来,打开饭盒,炖蛋全部颠花了,那个时候马路都是石子很颠,蛋又炖的很稀,应该又是急着赶过来,所以到这里的时候就全花了。
我等了爷爷很久,早饭也没吃,看见这样的饭菜,我一下火了,我骂了爷爷有一句,爷爷火了,饭盒一合,骑着车就走了,所以那天我饿了一天的肚子。一下午我一直很慌,我也很后悔自己讲了那样的话,我一直担心他们会不会跟爸爸告状,这样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放学,爷爷没来接,我有些轻松,但又好紧张怕看见爸爸,结果那天在走到半道的时候,爸爸还是开着他的幸福牌摩托车来接我了,一路上我好紧张,可是爸爸什么都没说,我在想也许他们没有跟爸爸告状,松了一半,但快到家的时候爸爸终于开口了,当然回到家我少不了的就是一顿毒打,爸爸的脾气是出名的,我小时候没少挨过打,很怕很怕父亲。
其实爷爷奶奶一直向爸爸告状,只要我一做什么事情,不用说,之后就是父亲的一顿毒打,挨完了打,爸爸还不许哭,哭的话打的更凶,饿了一天肚子,在晚饭桌上还要忍着痛,忍住眼泪,吃饭。
当然你看见爷爷奶奶就更恨了,可是也没办法,毕竟我还是孩子,什么都做不了。
爷爷去世后的第一年,我在跟小朋友玩的时候,我冲到了爷爷的坟前,把满地的枯草和一种割手的草拔掉,清扫了爷爷的墓,然后全身灰土的回家了,手上被草割破了好几处,不过我没开口告诉他们。
后来过了几日,住在河对岸的一个婶婶,跟我家是亲戚,原来那天那个婶婶也在那里整理她家的祖坟,正巧看见了那天我所做的一切,我才想起那天好像是看见一个人影的,不过当时没注意。当然大人知道这件事后,都很欣慰,事情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我成为了大人眼中的乖孩子。
时至今日,爷爷去世已经很多年,我已经很少想起爷爷了,爷爷在我脑海里的影像也几近模糊,不过我一直会想起一个画面,爷爷靠坐在当时的小屋的后门,坐在长凳上,脚放在椅子上,抽着烟,望着门外出神。
至于外公,我其实很少接触外公,外公跟爷爷不一样,他年轻的时候读过很多书,很聪明,懂文化。用现在的话说外公很“绅士”。在当时的外公是有名气的,爷爷是个木匠,家里大大小小的很多东西外公亲手做的,在房管所工作。手艺好,很多人都会来找他,所以在家里外公还会接点活替当时的一些大人家(就是很有钱的人家)做一些家具,收入可观。但外婆确是一个迷信份子,一直有人找外婆来“开口”就是魂灵会赋在外婆身上,开口说话。外公怎么会信这个呢,好几次外公都冲回家,把桌子掀了,桌上的贡品,纸钱统统砸了。
所以外公跟外婆在很多年之前两人就分床睡,外公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我一直觉得外公其实老观念很深,喜欢哥哥的,就是舅舅的儿子,不喜欢我们女孩子。外公总让我觉得很难接近,每次去外婆家我很少跟外公讲话。觉得拘谨。外公的床边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机,电视机上放了很多药瓶,还有一本已经没有书壳的《毛主席语录》,觉得好玩,我还翻过,当然怎么可能看懂呢,翻了几页就放回去了。我去玩或者住夜的话,就搬个椅子坐在那里看电视,外公下班以后,会坐在旁边跟我一起看电视,看评弹,手里拿着一只搪瓷杯,用来吃药的,另外一只手一直磨搓膝盖,时不时地喝上几口水,外婆在门外的灶头上烧夜饭。
其实我根本看不懂评弹说书,但外公很喜欢,每天都看,所以我会坐在旁边跟着看,很多时候我还会觉得其实它们也不是那么枯燥,还很好听。外公会问我什么是说小书,什么是说大书。我摇摇头,他说一个人讲,不用唱的时候那就是大书,两个人或一个人,但是他们要用到旁边的瑟什么的唱的就是小书。
我小时候还很讨厌吃鱼,要卡骨头,外公说吃鱼要用舌头抿,慢慢吃,这样细骨头都能抿得出,不会卡,当然就算这样我还是卡,所以我依然讨厌吃鱼,不过现在我很爱吃鱼,而且从来不会被鱼骨头卡到。
外公很少来我家,来的时候,都是带着吃的,或者替我家干点木工活。那个时候能在房管所工作是一件令人羡慕的工作,一直会发很多东西,有时是一篮篮的杨梅,有时是苹果,他会把这些平均分给姐姐,哥哥,和我,下班的时候拐到我家来,有时候发的东西不多,他会去超市里买可乐,橄榄送到我家,因为小时候我最喜欢喝可乐。而且一买就是整箱买。妈妈说其实外公一直很喜欢我,其实我每次都是分到最多的。
印象最深的一次,让我至今想起来鼻子都还是酸酸的。外公外婆其实一直身体都不好,所以一直要去看病,有一次外公在报纸上听说苏州有家医院很有名,所以他跟外婆坐了车去了离家很远的苏州城里,下了车找不到地方,问了很多信,走了很多路才看到病。回来的时候,外公没回家直接来了我家,那个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很早就出门的。拿出了一个袋子,袋子被拽的很皱,拽在了外婆手里。里面有两个鸡腿,是肯德基。还有一个小袋子说是要给哥哥的。
外公说知道现在的小孩子都喜欢吃这个,但是走进去以后都不懂怎么买,就对着小姐说要炸鸡腿,大的炸鸡腿。现在在我手里的鸡腿已经冷了。
爸爸在一旁说,你们两个老人家不容易了,平时都不出门的,居然能摸到苏州看病,走了那么长的路,好不容易才看到了病。
外公说一开始不认识肯德基,问的信,问的人随便一指,然后外公记得下车的地方好像看到有一家肯德基的,然后拖着同样身体不好的外婆,再走很长的地方回到公交车下车的地方,买了肯德基。谁知坐车回家的时候,车子开过医院,看见拐角处就有家肯德基,他说不知道,还走回去,走了不少冤枉路。
我当时就觉得有些哽咽,看见两个老人,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很累,外公依然一只手磋磨着膝盖。对他们来说去一趟苏州城里,就像出一趟远门一样。而且几个鸡腿就要20几块钱,这要在菜市场可以买好几斤了。
我觉得那天冷掉的鸡腿,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而且很好吃,这是在以后再也不会吃到了,我现在很少吃肯德基。
外公以一种很快方式的离开了我们,出乎了所有的人的意料,但是他确实离开了我们。
在外公去世的好几年里我一直想起外公,想起外公教给我的那些东西。妈妈也一直做梦,说外公好像叫她做什么事。不过梦醒了就不记得了。
当然其实我唤外公的时候还是喊爷爷的,唤外婆的时候是叫太太的。为了区别清楚我还是决定用外公,外婆来称呼。
他们在我童年记忆里占据了很大一部分。
我想我是在以我特殊的方式缅怀我的两个爷爷。我希望他们可以更好,也希望还活着得两个老人可以安度他们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