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牛是在完成自己当天的耕地任务后,也许是它想到自己从一天的辛苦劳作中解放出来了,心里便感觉到格外的轻松,也许想到了自己那温馨幸福的牛圈,想到自己的美食,新鲜清爽的草料,就在它思绪纷纭之时,一蹄踩空,整个庞大的身躯轰然一声,从悬崖上摔了下去。
我们人类常常告诫自己,一心不可二用。这头牛却因为一心二用,付出了生命的惨重代价。这对生产队来说,也是一个不可估量的损失。因为牛在生产队的犁田耙地中,有着任何人也无法替代的作用。生产队对它的礼遇规格还是非常之高的。不但为他专门修建“别墅”,还有专职人员负责它的饮食起居。
在农闲的时日,它便悠闲自得,怡然自乐。在河边水塘洗洗澡,在空地吃那新鲜肥美的水草,这就是幸福的生活。即便在农耕之时,立定田里,让耕者把月牙形的枷放在已被磨起一层层厚厚的茧的肩头上,一种庄严神圣的使命便在心中激荡,一股豪气冲云天,浑身便有了使不完的劲了。只待农人“吁”的一声吆喝,它便气定若闲、高视阔步的在平畴上行走,那一幅幅剪影,常常是入诗入画。
人们常说:“好人命不长。”像这么一根憨厚实诚耿直无私且乐于奉献的牛,却未能善终,就是很好的证明。这头从山崖上摔下来的牛,比新娃儿还要幸运,只是摔断了一条腿。
不过,它这一摔,却惊动了全村的男女老少,足见它在人们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它被好些身强体壮的劳动力抬到它住的“别墅”前坝子里。田二哥早已派人去请兽医来诊治。那兽医看到那条断腿,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脸上很是悲戚,好像是在为这头牛哀悼。
有人问这兽医,这人的腿断了都能接上,怎么这牛的腿断了就接不上了呢?这兽医白了这问的人一眼,然后,回一句,你行,你来嘛!有人笑了,把这悲哀笼罩愁云惨淡的气氛冲淡了些。
牛躺倒在地上,那条断腿抽搐着,可能是阵阵钻心地疼痛造成的。我和娟子姐看到牛这样的痛苦,心里也很痛苦。因为我们曾在这头无比温驯的青牛背上坐过,由牛驮着我们走。牛背上较为光滑,不大能坐稳,我和娟子姐只能伏在牛背上。就是这样,也还是有随时滑下来的危险。
后来,读到朱自清的《春》,里面说“牛背上牧童的短笛,这时候也曾天嘹亮的响着”,我还看到有的画,画着牧童就那样横坐在牛背上,拿一只短笛在嘴边吹奏着,我就觉得这可能是文人墨客的想象之作。要不然,除非是牛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等牧童坐在背上吹过够,下来后才走动。
有些妇女在旁边看到牛那么痛苦,也不禁掉下了眼泪,她们围在牛的周围,好像是在为这头牛送终。接下来,我从大人们的言语、举动、神色中知道,他们要把这头牛给杀了。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这头牛仅仅是断了一条腿,他完全是不会死的啊。后来,我才想明白,人是可以残废的,牛怎么能残废呢?你残废了,就不能跟人们耕地犁田了,你就成了废物,成了人们的累赘,谁还会白白的养着你呢?这世间,人是最自私的。如果你对他有益,他可以把你捧到天上去,如果你对他无益,他就把你置之死地。真是人啊人!
有人跟田二哥说,尽快把这头牛杀了,免得它这么痛苦。说这话的人,俨然是这头牛的救世主,他要对这头牛实行人道主义。就像那些在病痛的折磨下没有救的人被实施安乐死一样。然而这头牛对这样的人道主义并不领情,它并不想死,求生的欲望强烈得很。然而人们并不因为牛不想死就不让它死。在这世上,只有人能主宰牛的意志,哪里有牛能主宰人的意志的,说出来会成为天大的笑话。
只是由谁拿刀来做这头牛的终结者呢?
村子里的人自然想到了新娃儿的爷爷秦万新。他以前是专门杀牛的。在他的人生之旅,可说是杀牛无数。不过,他好像已金盆洗手,就像那些武林中人退出江湖一样,想立地成佛的了。
当时,秦万新也在场。有人就叫他来把这头牛杀了。秦万新先不答应,并对大家说,你们大家都晓得我是不会再杀牛的了,你们现在要我杀牛,那不是在害我吗?
有人就说,我们晓得你是不再杀牛了。只是现在这杀牛跟原来杀牛不一样,原来那些牛不该死,你却把别个拿来杀了,那当然是害命的了,阎王爷肯定得记你的过的。可现在这头牛是把腿摔断了的,它这么痛苦,真的是生不如死,你杀了它相当于是在救它,让它减少些痛苦。阎王爷不但不记你的过,还会记你的功的。
秦万新听后,有点犹疑,说道,你们叫我杀我就杀,没这道理。
田二哥见他动摇了,就对他说,表叔,这样子,你把这头牛杀了,这牛的心子肝子你拿去吃。秦万新听说能吃牛心牛肝,就答应说“要得”。
有人把磨好了的刀子跟他拿来,他接过刀子,叫人用绳子把牛的四蹄捆起来。然后叫多来几个人,按的按牛身,按的按牛角,按的按牛蹄。那人把牛都围满了,很像是蚂蚁咬青虫的情形。牛没法动弹了,它那大大的眸子里流淌出一汪汪悲伤的清泪,我看出,那眼泪里面满是绝望。我的泪也情不自禁的流了下来。
就在这紧要关头,新娃儿的父亲“娃娃儿”气呼呼地跑了过来,好像是要找哪个报仇样。他大声武气地对他父亲喊道:“你还要杀牛啊!你硬是想死了啊!”说着就要来抢他父亲手上的刀子。
秦万新听儿子这么一说,只是愣了一愣,接着对他儿子吼道:“你跟老子滚开点,老子就是想死,哪么样哇!”
“娃娃儿”没想到父亲会这样子说他,那脸都气得发白了,边往家里走边说着气话:“你去死嘛!你去死嘛!你死了没哪个管你!”
“娃娃儿”走后,这秦万新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从牛脖子喷洒出来的血像一道血柱,连人们都没想到,这牛的血会有这么多,真像人们常用来形容的一个词:“血流成河。”
“娃娃儿”哪么会强烈地反对他父亲杀牛呢?这里面自有缘由的。
在一九六三年,秦万新曾经死过了一回。死前没病没痛,连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很是让“娃娃儿”一家人想不通。因为他家里人谁也没想到他会死,所以,啥子都没准备到有,一切都得现赶。“娃娃儿”和他哥哥请人缝老衣老裤老鞋,又到区上去买木料,找木匠来赶着做棺材。
秦万新直挺挺地停在堂屋的一块门板上。脸上盖着草纸,脚底下用碗盛满青油,碗里面放一根灯芯,点燃了,这就是引路灯。
不过,让人觉得奇怪的是,秦万新一身都是冰凉冰凉的,就是胸口膛还有点热气。大家都明白,他这是还没有完全落气。有人就说,他肯定是在挂念着哪个亲人。可大家把他的亲人扳着手指算完了,觉得没哪个亲人没来。这下子,大家就想不通了。
等木匠紧赶慢赶把棺材做好后,已经是在第三天上了。老衣老裤老鞋是早已穿好了的。于是,大家把他抬进了棺材里。准备第二天一早抬上山去埋了。有人叫“娃娃儿”去摸他父亲的胸口膛,看还有没有热气。“娃娃儿”去摸了后,说还有点点儿热气。大家更觉得奇怪了,因为这人已停放了三天时间了,那么胸口膛还会有热气呢?
在第三天下午,黄狗儿的妈妈听到棺材里有响动。她就悄悄地对挨得近的大鸡公的奶奶说了,大鸡公的奶奶听了,并不相信,叫他千万不能开这种玩笑。黄狗儿的妈妈就叫大鸡公的奶奶去听。大鸡公的奶奶当真去听,果然听到里面有响声。她便不由得大喊起来:“哎呀呀,这可那么得了哦,秦万新变成僵尸了!”她一吼,把所有人都惊动了。大家都往屋外跑,连正在敲锣打鼓的道士也赶紧跑到屋外来了。
大鸡公的奶奶一把把道士拉到,叫道士赶快想办法,哪么才能把这僵尸制住,要是等他从棺材里跳了出来,那这汪家街就遭殃的了。
这下了,把道士也吓得在那儿愣起。有人对道士说,快把你那灵符拿出来,去贴在他额头上,他就不会尸变了。
道士把灵符拿出来,他不敢去贴,其他人更是不敢去贴了。
这时,大家都听到棺材里在喊“娃娃儿”。
大家更是吓得来直哆嗦。有人感到奇怪,觉得这僵尸哪么还能说话呢?就麻起胆子,叫“娃娃儿”赶快问他父亲是不是僵尸。
“娃娃儿”在问的时候,那声音直打颤。
只听到棺材里在骂“娃娃儿”:“僵你妈卖B,老子活转来了!快来把老子弄出来!”
这时,大家才稍稍稳了稳心。大家在向棺材走去的时候,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棍棒板凳等家什。看得出大家是防着的。
大家走拢棺材里,从露着的缝里看到秦万新真的活了。于是,大家又动手把秦万新抬了出来。
这时,秦万新已饿得不得了了,叫快端东西来他吃。等把东西端来,他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一碗。
等他缓过神来后,大家才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便跟大家说了。
原来,他觉得好像做梦一样。他看到有两道影子,一道是黑影,一道是白影,一下子从他堂屋门口闪了进来,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那两道影子就到了他身边。一句话也没说,用一条冰冷的铁链子,往他颈子上一套,拖起他就走。
出了堂屋门,他才看清这两个人的面目。一个黑不溜秋的,比锅烟墨还要黑,真说不出的那么黑。一个煞白,一点点血色都没有,真是说不出的那么白。当时,他糊里糊涂的,没明白过来这两人是干啥子的,要把他弄到哪里去。反正是身不由己地跟着他俩走。走在路上,他一时觉得这路挺熟悉的,好像是到街上去的那条路,一时又觉得陌生,好像不是到街上去的那条路,反正他一直都是这样懵懵懂懂的。
走着走着,好像是走到了高垭口。他当时还在想,从这高垭口过去没多远就是街上了,这两个怪人把我带到街上去做啥子呢?他问他俩个,那俩个都冷冰冰的,不回答他。他也就没敢问的了。
后来,过了到街上的那条河,他想,这下是街上了。就在他一愣神时,他才发觉自己被带到了一间很宽大的屋里,里面站着很多人,个个都是怪模怪样的。
在正中台子上那个还像个人样,戴顶官帽,黑沉着个脸,很是威严和凶恶的样子。他正在想,现在是啥子年代了,还有戴官帽的。
这时,那戴官帽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便老老实实地回答。
戴官帽旁边有一个人拿着一厚厚的簿子,边翻边让那戴官帽的看。翻了一阵后,不翻了。戴官帽地问他:你是杀牛的?
是。他答道。
那戴官帽地招手叫抓他的两个过来,狠狠地把那两个骂了一顿。他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好像是说抓错了。
在把那两个骂了一顿后,戴官帽又对他说,秦万新,你的阳寿还没尽。你还想不想回去?
他赶紧说,我想回去,我想回去!他怕说慢了,那戴官帽的就不要他回去了。
那戴官帽说,你要回去,我们会放你回去。可我要警告你,你回去后不能再杀牛了。如果你再杀牛,我就会要你的命。
他一边点头一边答应“要得”“要得”。
然后,那个戴官帽地叫先前带他来的那两个把他带回去。
从那屋子里出来后,他觉得好像是到了操场坝,然后就上了三水宫那个垭口。在到那棵大黄桷树下时,那两个人却怪怨起他来。有一个用手在他背后狠狠地一推,说了声,快回去。他就醒来了,却发现自己躺在了棺材里。
大家虽然觉得很奇怪,不过也相信他所说的话。
所以,他这次杀牛,他儿子“娃娃儿”才那么恼火。因为阎王爷讲了的,他再杀牛,就要收他的命。可是,秦万新杀牛后,又过了好几年才死的。看来他这次杀牛,还真像村子里的人认为的,他这是在为这头牛解除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