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很多原本无所谓的事,突然就变得难以忍受。这个下午从公司回家,闷的慌,就埋怨起深圳的天气来。
在深圳,一年似乎总熬不到头。十一月份了,骄阳仍然激情燃烧,满街都是漂亮的裙子飞舞,房间里空调还是兢兢业业的工作。除了早晨与夜晚稍有点秋天的况味之外,你实在觅不到秋天的痕迹。可就是这一点点秋意,恐怕都是从湖南、江西等地溢出来的,你看湖南的云梦泽里已是“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而江西的滕王阁上望得见“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一边埋怨,一边不免就想起了我的故乡。
故乡赣榆在历史上有徐福携500童男500童女东渡日本,从未获得过文人的青睐,我固执的认为是古人没有见着他的好处,又或者,见了它的美丽用文字道不着,因此搁笔了。我们村里人多姓徐,又因为村中流过一条宽宽的沟,当时盛产莲藕,因而唤做“徐藕埃”,埃是河沿的意思。这个莲藕沟就是我们村庄最大的特点,也是我最魂牵梦萦的地方。
大“沟”约100米宽,开头好似人类的胃,中间大,并有石板桥让村东村西于村子两端处变小流出村外。这个沟几乎是所有村民赖以生活的一处所在,青石板铺就的石阶,从沟沿道路一直延续至沟里,水面上有较宽台面,也是石头垒成的。年复一年,多少双勤劳的手在石子上揉搓,又有多少孩子的光屁股在上边磨蹭!青石上泛起的淡淡的光芒,浑涵而又温暖。据长辈们介绍:原石台附近的一片水域是没有莲藕的,这不仅方便了村里人用水,更方便了我们这些小孩子夏天里在水里撒野,没有比在水里游玩更快乐更无拘无束的人,尽管,你能经常听到有撕打的声音,有小家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有岸上长辈粗暴激烈的喊骂声,但这里始终是最快乐的世界。
前辈们年轻时除了在水里胡打胡闹外,还偷偷的游到远处水面,采摘荷叶荷花。一到夏天,沟里的荷钱就亭亭如盖,生机无限。待到荷花绽放的时候,骇绿纷红的沟里就闹腾起来了。荷花娇欲语,可我最爱看的却是水珠在荷叶上打滚。一片翡翠绿的海洋里,粉白或者绛红的荷花在微风中,袅袅婷婷,妩媚动人。这样的绿色做底,衬着红白的花,是瑶池王母的一场盛筵,有仙女亮丽的裙裾纷纭。
荷花固然美丽,可与这些孩子们毕竟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夏秋之交的莲子、深秋的菱角这些好吃的东西,世界上哪有不谗嘴的小家伙呢?
江南可采莲,而苏北采莲的工具早准备好了,很简单,两根竹竿,一把镰刀,几根绳子,一个网兜就行了。“莲动下渔舟”,站在梭子似的小渔舟上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循着已有水道,右手伸出镰刀,朝莲蓬茎上一扯,“噗”的一声,左手伸出的网兜早在下方候着了,一扯一兜,莲蓬就有了。要是透过层层叠叠的荷叶,望见其他伙伴,常常要快乐的呼喊,假若在浩荡的荷池大伙碰到一块,又免不了要比试身手,谁采的更快,谁的莲蓬更饱满。一顽皮,就相互泼水,大喊大叫大骂,有时竟还哼着歌词含糊的小调。晚上沉沉睡去,做的梦也和采莲有关。
采菱的时候,秋风瑟瑟,身上已换上夹袄,水已经凉透,他们不再是光脚板。秋阴不散,荷叶铅华褪尽,形容憔悴,残荷都只有干枯的茎露出水面,虽然众多,却总显得孤零零的。他们于惜春悲秋全然不会,这时还有点幸灾乐祸。因为,莲花荷叶在自己的裆期内演完了精彩的戏,轮到浮萍与菱登台了。有了喘息的空间,浮萍就放肆起来,从没有阳光的角落开始扩张,步步进逼,攻城略地,一个月不到,整个大沟都成了它的势力范围。不仅如此,还珠胎暗结,怀了无数的小宝宝——菱角。哎,差不多二十来年没吃过家乡的菱角子了!
菱角大致有两种颜色,一种灰黑,一种肉红。形状漂亮,外壳坚硬。待菱角干了的时候,许多女孩就将红色的菱角串起来挂墙上,有时还挂脖子上。而我们这些“爷们”对小丫头片子这种行为嗤之以鼻,因为菱角肉像孛荠一样鲜嫩甜美,不吃是笨。不紧不慢的剥开一个,将白生生嫩脆脆的果肉,往嘴里一塞,轻巧巧的一咬,甜丝丝的汁液就沁人心脾,这个真叫享受。
窗外有风轻轻吹起,据说刘宋的张季鹰张翰,有一日就是在这样的秋风里,突然就想到要吃家乡的美味——鲈鱼,遂起返乡之念,丢弃高官厚禄,回家终老了。一个人在外流浪久了,别说是秋风鲈鱼能牵动他的万千愁丝,就是一条小溪流,一座旧板桥,一棵老槐树也能让他泪流满面。如果为了美味而返乡,我有比张翰更多的理由,我们那里和黄海隔得近,有黄鲴鱼、彤蟹、大对虾,有大闸蟹、还有马鲛鱼,都是人间美味,何况还有莲子、藕、菱角,我是不是也该回我的徐藕埃呢?
有人说,一个人总是怀旧,对童年和故乡念兹在兹的时候,他人生之秋也就降临了。真是这样的吗?连忙取了镜子,仔细的看了一回,还好,虽偶有几茎银丝,总归是怯生生的躲在黑发间,还没有明目张胆到惹眼。
房间里已经暗了下来,看看时间,已是傍晚六点多了,尽管,深圳没有秋天显著的痕迹,可是它毕竟不动声色的来了,这不,天黑得越来越早了。
亮起灯,从书架取了一本《唐宋诗醇》,想驱除心中的怅惘,顺手一翻,竟然是杜甫的《日暮》:
牛羊下来久,各自闭柴门。
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
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
头白灯明里,何须花尽繁。
哎,那个瘦瘦的杜子美呀,忧时伤国,颠沛一生,满头银丝仍然不得归卧故园,一个人这样的怨艾无端。我原本浓浓的怅惘,竟被他搅至慌乱愁烦。“江山非故园”,徐藕埃也早已人事俱非了。为什么偏偏是杜子美的诗呢?也许是一种暗示。“头白莫返乡,还乡须断肠。”前辈的喟叹还在时空里飘荡,那么还等什么呢?
回吧!
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