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快到了,年,也真正接近了尾声。
天气越发暖了。坐上回老家的公共汽车,一路颠簸着。这次破天荒的没有感觉到晕车,以往的时候,从上车就开始刻意地去恐惧那种眩晕的来临,而今天,却没有。
是因为我的思想被另一件事情占据着。
我的二伯去世了,癌症。我此时有些怕,怕我见到他的遗容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哭不出来。近些年,我们来往的并不是很亲近,因为多年前曾经有过的家庭矛盾,将近十几年几乎断了来往,再加上我们定居城里,更是连谋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了。今年二伯染病,胃癌晚期,初闻这个消息时,心头还是感到了一阵沉重,我想父亲若在,他也会心痛吧!任何是非恩怨,在时过境迁之后,面对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又如何不能忘却呢?所以在二伯养病期间,我和妹妹探望了他几次,最后一次是大年初六,他看着异常有精神,没想到短短几天,就撒手人寰了。
在车上酝酿了几次情绪,努力回忆二伯病重时瘦削的面庞,再想想父亲那张跟他相似的脸,鼻子开始犯酸,只是还是担心,那么多人,我如何做到悲痛欲绝地嚎啕大哭。下车时,腿有些哆嗦,望着熟悉的这条小路,通往我家和二伯家的同一条路径,其实很近,但我莫名的希望今天可以远一些。因为进了那个院子,面对的不光是我死去的二伯,还有和我同宗同族的好多许久未联系过的人,大概还有街坊四邻们诧异和唏嘘的目光。
二伯家,就是曾经爷爷奶奶住过的地方,墙比原来垒高了些,只是大门敞开着,院里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我迈进院子,一群中年妇女正在忙活着中午的饭菜,她们都是和二伯家交好的邻居,我低着头,手插进衣兜,缓缓向屋门口走着,我没有和他们打招呼,有的已经记不起叫婶子还是大娘的,我用余光能看到她们打量我的眼神,我一路酝酿着的悲痛的情绪,都仿佛被她们的眼神扼杀了。
但是当我走进屋里,看见那几张我熟悉的,已日渐苍老的面孔,心头一阵酸楚,接下来我许久未见的唯一的姑姑,那依旧瘦弱的身形,曾经清秀的面孔已爬满皱纹,她一把拉住我的手,流着泪,哽咽着。我望着她,望着一旁躺着的已无气息的二伯,再也抑制不住了,再也不必刻意酝酿什么情绪了,我肆无忌惮地抱着姑姑哭出了声,紧接着二伯家的姐姐也拥着我们一起哭起来,二伯家的哥哥在一旁擦着眼泪,二妈在里屋也跟着啜泣着。血脉亲情在此刻仿佛一下子爆发,陈年旧事里的恩怨也仿佛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是啊,我们还要计较什么呢?眼前躺着的是我那将近古稀被病魔夺去生命的二伯,眼前站着的是从小看我长大的姑姑,还有和我一起在奶奶家玩大的堂哥堂姐,里屋炕上是悲痛欲绝失去老伴的,曾经一声声闺女闺女把我们从小喊到大的二妈。往事一幕幕浮现,一起曾经快乐的时光,和那些父辈们之间大大小小的矛盾留下的惆怅,以及此刻多年后血脉相连促成的冰释前嫌。
姑姑擦着眼泪,诉说着对我们的惦念。她说:到啥时候都是亲的!一晃十几年了,我记忆里那个清秀窈窕的姑姑,已是步入花甲的老人了。我望着东边里屋,那是爷爷奶奶曾经住过的地方,我们幼时曾陪着爷奶在炕上摸纸牌,听他们讲笑话讲故事,奶奶叼着烟卷,盘着腿,摩挲着她光溜溜的发髻,爷爷眯着眼,静静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年月是没有影子的光,看似慢悠悠地过,却转眼就无影无踪,既然可以忘却时光,又为何不能忘却恩怨呢,何况是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
我没有看见大伯,妈妈说他昨天来了一会儿就走了,兴许是为了躲避父子相见,不想长久逗留,随他的小女儿一起回市里了。大伯曾有过抛妻弃子的黑历史,我们都不是很待见他,但他终归是大伯,算起来已经七十多岁了,我很想知道他变成什么样子了,是否到老了依旧是个帅老头。大伯家的大哥是我多年来唯一有来往的亲人,大哥很倔,直到年近半百也不肯原谅他的父亲。我们这个家族,诉不清的恩怨,理不完的情仇,七零八落,有一种萧条的传奇性。
二伯的孙子来了,进屋就跪在他爷爷的遗体前痛哭,我只依稀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此时也能找到些痕迹,个子高了,帅帅的。他大概已经不认识我了,小时候曾经跟我的儿子一起玩耍过。当亲戚间的关系疏远了,孩子们的友谊也跟着疏远了。二伯家的哥哥漠然地望着他的儿子,带着一脸埋怨,他们离婚了,孩子跟着他妈妈,孩子的妈妈是个强势的女人,不允许他跟二伯家来往,以至于这个孩子未在他爷爷临终前见上一面。我相信孩子的眼泪是真挚的,他只一个劲儿哭,也不说话,甚至不敢看他爸爸含着泪的冰冷的眼神,眼前的情景有些悲凉,父子间的隔阂和亲情的疏离,几乎让逝者难以瞑目。
院里的人们还在忙碌,除了生火的大锅,正在打理的鱼肉蔬菜,其余一片空旷。我们小时候,院子里种着好几棵桃树,爷爷不喜欢种田,却格外钟爱瓜果树木,村里那时盛行种桃树,院里地里,遍布桃树的影子。春天又要到了,人面桃花皆已不在,想起昔年一树树桃花盛开的芳菲美景,桃子成熟时的累累硕果,还有那沁入心脾的甘甜滋味,早已无处可寻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何止物是人非,如今,人事已全非,那年,那月,那小院,那桃花,那断了又续的亲情,都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了。
下午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姑家的儿子要跟我说话,我来的时候他没在,我回去的时候他刚刚过来,没有见到我的面很遗憾。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熟悉,还是那个儒雅斯文的男孩,他小时候就性子好,长大了越发沉稳了,不像他弟弟那般顽劣。通完电话,我一时间觉得恍然,我想象不出他们长大后的样子,脑海里浮现的只有他们兄弟俩那两个白净的,不算漂亮的小脸蛋,他们的童年是在我奶奶家度过的,我曾经哄着他们玩耍,真的无法和现在已经成家立业的他们联系在一起,也许在路上遇见,都会一时认不出的。
我依然期待桃花开,期待春天的到来,尽管我已无处寻觅桃花的芳踪。梦里,遥远的记忆里,都寻得见那一株株树影,满院摇红,像粉色的霞,美得令人心醉。
愿天堂不寂寞,也有桃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