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园巷尽东头有一名唤“鸿运餐馆”的夫妻店,已有近十年了。店面不大,只有一间雅房,那是供大客户和尊客而设的,是不轻易容与他人的。客厅摆了八张方桌子,一张半圆形的柜台,台上摆放着一盆兰花,懒洋洋的,算是店里唯一的活着的植物了。
老板姓常,大伙都叫他“长老板”,只因他的身段太贴切他的姓氏了。作为厨子的他,没有一点当厨子的标范,身高近一米八的个子,从身上却筛不下几两肉来,木棍一般“亭亭玉立”。而老板娘长得却是完全相反的样子,矮小且颇感丰腴,从前后左右看,似乎一样宽厚,也寻不得脖子到底长在何处。
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一个整体总有阴阳融合之理论吧。
“半斤散酒,一盘花生米,一大碗炝锅面,面里不是不要葱,而是多多的放,另外再来两瓣蒜。”
嚷着报饭的主是街坊王家小三,因特爱吃葱和蒜,人送外号——“生葱烂蒜”。他长得眉阔面憨,一副大大咧咧样子,没有什么正经工作,靠倒弄些鸡鸭狗猫和偷鸡摸狗混日子。他进过局子,蹲过班房,出来后自以为有过别人不一样的经历,傲视群雄,俨然一副黑社会老大的派头,总觉得天下没有他摆不平的事。
“老板娘!昨天卖了两只狗,有的是钱,前些天赊的帐一并结了。你放心,我是最讲信誉的人,不会赖账的。妈妈的!现在的社会真不讲交情,前街孙家两兄弟为一块宅基地干仗,我刚刚去给他们摆平了。妈妈的,社会真是乱了……”
老板娘扭着“妩媚”的身子从柜台里出来,殷勤地给生葱烂蒜斟了一杯酒。
“大兄弟就是仗义,你的本事在咱们茶园巷这一片是谁都看得见的,没有不叫好的。香兰!给大兄弟添一个小葱拌豆腐,算是犒劳大兄弟的辛苦了。”
我是最见不得见钱眼开的德行了,也分明记得生葱烂蒜每次赊账时,老板娘那愤怒的眼神和无奈的表情了。我从没赊欠过饭钱,也从没有得到过小店的半分赏赐,看来社会不仅是乱了,而且也生分了。
我时常光顾这家夫妻店,倒不是小店有什么特别之处,家常饭、家常菜,味道很是平常,就像厨师老板的身板一样,瘦骨嶙嶙没什么内容,生意也清淡。只是他偶尔能炒出一盘比较像样的扬州炒饭来,吊了我的胃口。加上老板娘的侄女春兰,也是店里唯一的服务员,时不时站在店门口召唤你,看着小姑娘一遍遍叫着叔叔阿姨,大伯大婶的,于心不忍,也就常常忍痛从私房钱里分出一些,来了却不忍的心。回到家里,还要信誓旦旦对妻子说,别人请客,不吃白不吃。
人不是总也倒霉,这些天单位管分配工作的胖嫂总是多分些送货的活给我,而且全都是不用货到付款的单子,她是怕我脑子不够使算错了帐。她完全多虑了,加减乘除我早已精算于心,四五等于二十也是二十年前就已经明了的了。更让我感到欣慰的,胖嫂每月都告诉我,老板对我这个月工作十分的满意,顺便奖了我五十元钱或三十元钱。
我早就说过,我们老板是最英明的,最聪明的,眼神是最犀利的,明察秋毫。看我工作卖力,用实际行动褒奖了我,就连曾经赢过我钱的王胖子也主动讨好我,把最好送货的单子让给我,还帮我把送的货整齐的码放在车上。哼!服了吧,害怕了吧,我的钱不是好赢的。
就是胖嫂每月多给我那些额外的收入,使我爱存点私房钱的老毛病又犯了。
春天是真的来了,柳树已披上了绿装,暖风徐徐,一派阳光明媚的喜人景象。这天送完货,时间尚早,突又想起扬州炒饭来了。在这北方小城市,能尝到像点样子的南方名小吃,也算是一件快事。
来到夫妻店,没见到春兰站在门口,少了一份被人抬高身价服务的快感。店里已有了三两个客人,生葱烂蒜正在喝着他廉价的散酒,一盘花生米,旁边放了两瓣蒜。老板娘在半圆的柜台里,背对着顾客忙活着照镜子。
“老板娘!一盘……”老板娘突然转过身来,吓的我差点瘫坐在地上。只见老板娘圆盘一样的胖脸上擦了许多白粉,煞白煞白的;描的柳叶眉细又长,浓重的眼影黑又亮,很容易使人想起中国的国宝——大熊猫。尤其是涂抹的红红的两片厚嘴唇,在雪白的脸蛋上显得格外耀眼,整个一个“血红蛋白”。
好家伙!这幸亏是在阳光明媚的白天,这要是在月高夜黑的晚上,非吓出个好歹来不可。
春兰过来扶住了我尚在颤抖的身子,“没吓着你吧?这些天店里生意不好,我姑姑也是想改变一下形象,好给客人增加点亲和感。”
亲和感?看见她就像进了阎罗殿,只有恐惧感,哪来的亲和感。
这时厨房里响起了叮铃咣当的声音来,“作!就使劲的作吧,你也不看看你是啥形象。”
“啥形象!老娘就这样,爱看不看。”
老板的话我还是很赞成的,就老板娘这身段,这模样,再如此的扮相,很容易使人想起古代的一个小故事。到底是什么故事呢?我这会儿脑袋又不太好使了,说的就是为了一条狗,最后酒都酸了。这倒是其次,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厨房那位正怒火中烧,菜刀剁的比平时的都乱都响,我要的扬州炒饭命运是不是也会大变,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唉,算了,只要他别忘了放鸡蛋,不要把白糖当盐使,就凑合吃吧。
商人都是奸商,为了盈利,不择手段,哪管得了你上帝的身份,举起砍刀使劲的拉。
门帘响起,打开,店门口突然站进来一个老人。他佝偻着身子,衣衫破旧,蓬乱的头发,黑黢黢的脸,手里拄着一根棍子,嘴哆嗦着,不住的点头。
“行行好,行行好……给口吃的吧,饿了,行行好……”
一个要饭的老人,看样子也有些年纪,倚着门,可能是饿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臭要饭的!赶紧滚!”生葱烂蒜嚎叫道。“别败了老子的兴,要饭的也不分个时候。哎!我的一大碗炝锅面好了没?”
生葱烂蒜这一叫喊,店里为数不多的几位顾客也显出不耐烦和厌恶的表情来。老人像是被生葱烂蒜给吓住了,哆嗦着身子就要转身离去。
“老爹!”老板娘从柜台里走了出来,来到要饭老人的身边。“你一定是饿了吧,快请进来吧。春兰!把老爹扶进雅间。掌柜的!来客人了。一盘香菇炒肉,一盘蒜蓉菠菜,一小碗西红柿鸡蛋汤,马上做!”
在场的客人都怔住了,包括那个生葱烂蒜。雅间?一个要饭的成了贵宾,明明是白吃饭的,却一下子弄了两菜一汤,不知怎的,我感到店里瞬间亮堂了许多。看着老板娘扭着笨拙的腰身来回奔忙的身影,倒显得婀娜多姿起来,那张本不该如此打扮的胖脸,现在看起来那粉、那眼影、那口红涂抹的也恰如其分了,连半圆柜台上的那盆兰花美的都让人心醉。
“对不住大家伙了,别扫了大家的兴才好。我说大兄弟,要饭的不到饭点来要,难道要到深更半夜来要饭不成。你也别置气了,今天的饭就算大姐请你了。”
这会儿你再看生葱烂蒜,脸绿的跟葱花绿一般。我如此聪明的人,怎和如此这般之人一样没见识,竟然为了一盘小葱拌豆腐较真,没了品味,没了高雅。
“大哥,你的扬州炒饭一会儿就得。”
“没事的,我可以等的。”现在我的脑子似乎更加明白清晰起来。
等老人吃完了饭,老板娘亲自把老人送到了门口,叮嘱道:“以后饿了,你老就来啊。”
老人给老板娘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也许就是穷人唯一报恩的方式了。
店外的阳光依旧那样璀璨耀眼,翠绿的杨柳枝随风摇摆,两只燕雀穿梭其间,别有一番景致。回头看着夫妻店门头上“鸿运餐馆”牌匾,也是分外的光彩夺目,四个金一般的大字闪着光,把四周映照的金碧辉煌……
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您,这家夫妻店的扬州炒饭绝对正宗,其它美食也会让你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