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千年的岁月,送走那清瘦的面孔,冥冥的谢语之间,我转身望到,那株枯死的山竹。
之前下楼打水的抬眼之间,那盈目的绿野,高大的杨木,知道这不是子美所在的年代和世道,我仿佛已经从他艰涩和衰苦的败乱中走出。而那萧萧的秋悲和幽幽的哀诉,却又纠缠着,让眼前的景象,如雾如幻,让我决定多行百米,来看我曾移植在盆中又移回故园的南山竹。她,竟然赤红了叶片,复活了生机:我远远地看去。
但那是我的幻觉,当我在凄迷的注视中苏醒,手抚她的杆叶,才知道,那赤红是她正在干枯的缘故。我疑惑地折断一斜枝条,看她应该是清润的脉象,确定她正在迈入死亡。我痴痴的盯着她根部的土块干泥,寻找可以盛水的器皿是否就在这丈尺之围,却见到丈外的另一个苗圃,正有园丁在浇洒清水。
再见吧,待到数月之后的余时,我会重来看你,看你的进展,或者为了我的愧疚,行我的忏悔和祭奠:谁让我当初爱你而移植你离开故园?我怏然而起,闷闷而去。操场上晃动的孩子,是我远逝的贫弱的童年;场地上新线的白痕,是明日运动会的准备,是跑道,是标准,仿佛与我无关。我走到茶坊,打开门,让阴光把暗房照亮,黑的煤泥已覆盖了升腾猛燃的火焰,煤炉之侧的残渣,已满铁车。我静静地站在高炉一旁,总觉得这丈高的银粉铁炉是一个炸弹,特别是在水开之后,它尖利的警叫,曾让我战战兢兢,勉强靠前。
我慌忙打水,逃一样离开,心里复念那株将要枯死的红竹。而谁能料到,路边花坛中她的同类,仿佛已经衘觞饮水,在微风中盎然勃发,葱郁与我反对;谁能料到,茶坊和食堂烧火的那位老叟,正蹲坐在花坛一侧的台阶上,默默无声,泥塑不移,怀抱着小匣子里依依呀呀哀怨绵邈的戏曲。
我不仅是一介布衣,无任何业绩,我甚至怀疑我所有爱的移植,不仅不能成为阅人赏目的盆景,甚至再回到平凡的田园,回到平凡而并不卑贱的泥土之中,也再无水来助,衰败垂死,无人观瞻,难免是旱死移死的一棵山竹。
我不仅是一介布衣,我心胸的狭窄,我个性的偏执,我宿命的秋露,我手掌的寒凉,都将决定我本该生长在野外僻里,永驻土地荒天,不能登堂入室。而又在这移植之间,耗费了诸多的时光,那组成生命的点点滴滴、点点滴滴的光阴,徒败了满身的润枝碧叶,在不可求的希望中失望,在不可生的生存中灭亡。
可是,刚刚那清瘦的杜子美还说:“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稍待西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这可是当年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杜子美啊。我虽布衣,为什么就不能每日守驻,时时松土浇水?为什么就不能禅精竭虑,余岁默默施肥?哎,生命啊,不问收获,只问耕耘,怎么仅仅是一句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