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 会 从 容
曲然
连头带尾算起来，我已经在南昌住了十二年，尽管十二年前，当我怀里揣着一纸看上去很挺括的分配通知书，带着两箱子自以为能作讨吃家什的破书只身来到这座很有名声的城市时，失望得躺在一家破旧的小旅馆里痛哭了一场。但是说句良心话，对于一个外乡人来说，南昌比起其他一些城市来要更显得从容大度一些。她不会因为你的闯入而板起面孔，向你投来异己的目光，也不会因为你的到来而装出几分热情，伸出手臂来把你拥抱，她平静得都不会多打量你一眼就把你接纳下来了。从此，你就成为这里的一个人，在这里开始营造你的生活，品尝任何一个人都省不掉的酸甜苦辣和喜怒哀乐。在你经历过了这些后，你也就会变得象她一样从容、平静，甚至大度起来。
我当初的确哭了，不知道那是为什么。若干年后，当我要做爸爸时，买了一本《育儿大全》来阅读，上面说孩子哭闹时只要不予理睬，他就会自动不哭了。想起来，我当初不过是一个需要调教的孩子，认认真真地哭了一场，看一眼周围那些平静的面孔，便羞赧地赶忙动手把已经流出来的眼泪擦个干净，其余的乖乖吞回去，然后，自觉地开始用自己的真诚去一点一点地培养我对这座城市的爱。我清楚，我必须努力地去爱她，爱这座陌生的城市，因为我要在她的怀抱里讨生活。当然，我一开始只能从她的表面和外形上来寻找和捕捉某一种信号，企求与她作一些必要的沟通。但是，当我按照地图上所标的线路，一一走访了那些名字非常好听的“景点”之后，才发现仅作表面上的接触不过是再添一层隔膜。要知道，今天这些雄伟的高楼，气派的立交桥，还有名气很大的滕王阁，在那个时候只不过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垃圾场，或者是一个使人伤心的废墟。我就象一个哭时无人理睬，擦干眼泪后却一头撞到一个乞丐怀里的孩子，顿时傻了眼。好在这还不是最后的结果，因为，我最终毕竟在远郊找到了青云谱。
青云谱本是一个道院，但在历史的变迁中，已经代表着一块很大的地盘，以致南昌市有一个很大的行政区就叫青云谱区。我所去的地方只是位于这个偌大行政区内的一座十分小巧的院落，实际上它已经改名为“八大山人纪念馆”。我真没想到这个院落竟那么小，而且还那么漫不经心。不多的游人总在曲折的幽径上发生碰撞，那时才刚刚学着谈情说爱的男女们因为实在找不到好去处便也挤到这里面来，躲在假山树圃后面羞涩而又难以抑制地把美好的爱情演变成一种窃欢。我早已从书本上知道这个道院的名字以及它的主人朱耷的一些情况。朱耷1626年生于南昌，是明宁王朱权的后裔，明亡之后，他亦僧亦道，建起青云谱这座道院，把自己与纷扰不堪的凡世隔绝开来。他就在这座道院内用异常简括的笔墨十分凝炼地勾画着他自己的心迹，后人把他的那些作品称之为真正的艺术。原来他所拥有的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院落，他那些不朽的艺术作品也就是悬挂在这个院落中并不太明亮的那排房间的墙壁上。我一步跨进去，燥热的情绪立即就冷静了下来。因为那些落寞地挂在墙上的朱耷字画真迹，总是一个调子：冷。那山那水格外冷寂，那花那草异常冷漠，那鱼那鸟的白眼放着冷光，只要看上一眼，天地就为之一寒。你伫立在那些书画前不禁会想，那寒冷的目光到底在看着什么？当你若有所悟时，就会感到那冷眼所向的正是由我们自己制造却又缠绕着我们的那些让人哭笑无依的纷繁世事。其实这正是朱耷十分委婉地作出的一种表白。他在所作的每一幅书画上都署名“八大山人”，并竖着缀写成草体，便成“哭之”、“笑之”，让每一个观赏者去进行一场基本上不会有尽头的咀嚼，并且还会让你越来越感到他的书画不但是一种独特的艺术而且更加是对生活的一种很隐晦然而却是最贴切的表现。坦率地讲，我当时在那白眼寒光的逼视下先是感到一阵颤栗，不过紧接着就幡然领悟。不是吗，我们生活中的一切内容其实并不是完全可以用哭和笑来囊括来表达的，而往往是不必哭也不必笑，或者是哭即是笑、笑即是哭，亦或是笑不管用、哭也不管用，因此就必须学会冷静，冷静地面对一切，冷静地看待一切，冷静地适应一切，从而学会从容、大度……
我不知道是否准确地读懂了朱耷的意思，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现在则更是这么想的。感谢南昌在毫不经意中就教会了我如何认识生活这样一个无比深奥而又十分艰涩的问题，让我从生活的最深层面出发而非常直接地认识了她，并平静地将自己融入其中，心平气和地在这个和蔼得显得有点木讷的地方住下来，而且一住就是十二年。
没想到在客居他乡十二年后却意外地收到家乡市志办的来信，告之已将我的名字收入了市志。已匆匆告别了而立之年的我，捧着这封远方的家乡来信，的确是不仅倍感亲切，而且还真有点受宠若惊。因为将个人收入市志的条件，一要担任副县级以上行政职务，二要具有副高以上专业技术职称。坦率地讲，回顾这十二年尝过的辛酸苦辣，走过的曲折坎坷，我好象的确应该露出一点宽慰的微笑。但是，我也很明白，这不过是家乡为一个游子送来的一份亲情一种温馨，至于自己则是更加觉得愧对亲人愧对家乡。既然是这样，那又让人如何笑得起来呢？幸好，亲爱的南昌早就教会了我应该如何看待和对待这一切。那么，还是让我继续守着这份平静吧，平静地吃苦，平静地期待，平静地收获，这就是生活的原色。 1994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