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回来了,我赶快去把门打开。“耶!外婆真漂亮。”外孙女真是火眼金睛,刚跨进家门,第一眼就看见我身上穿的新连衣裙。“外婆,这肯定又是您亲手做的吧!”小家伙惊喜地问道。“那肯定啦!尽管你妈妈买了那么多高级衣服给我,但我还是舍不得老裁缝师的手艺。”我打趣地跟小外孙女笑着说。
曾几何时,同事们在一起聊天,经常开玩笑夸我除了是教师之外,还是面包师、裁缝师、琴师。
教师,是我的职业,无需谈及。其余的三个无牌师,乃是我的业余爱好。多年来,这三个无牌师一直伴随我左右,被我所利用,给我以快乐。特别是裁缝师,从我十几岁上初中时,就与我结下了不解之缘,跟随我鞍前马后几十年,为我在生活困难的年头里,解除了不少的忧愁;在生活富裕的年代里,又给了我不少的乐趣。
我虽出身在一个穷工人家庭,但小小年纪,生性傲气。对吃的方面嘴巴很刁;对穿的方面眼光又很高。在那艰苦的童年,因为嘴刁,饿了不少肚子,以至于经常出现低血糖。在我和弟妹六人中,三个弟弟都长有一米七几高,两个妹妹也有一米六几的,唯独我最矮,不到一米六,还不及父母高。经常有人说我小巧玲珑,赐我外号叫“水蛇腰”。母亲常告诫我:“你这样饿,会饿出胃病来的!”
从小的我特别爱美、爱俏,又自以为懂得欣赏美,更盼望能够创造美。稍稍懂事一点,我就觉得母亲缝制的衣服不好看,穿在身上松松垮垮,没棱没角,象个缩头乌龟。后来,连正规的裁缝师做出来的衣服,我都看不上眼,觉得千篇一律,毫无特色,土里吧唧。老觉得每件新衣服,穿在身上都不合意,总喜欢自己改来改去,改到自觉满意为止。我这个眼高手低的“莫奈何”,不免会招来母亲时不时的责怪:“算了算了,以后你自己做,想什么样做什么样。”母亲话虽这么说,却从没见舍得买块什么布料,真的让我自己来做。
一心想尝试自己做衣服的我,苦于没有布料,只有盯着旧衣服打主意,父亲的衣服成了我开刷的目标。因为,父亲的衣服大一点,有改造的余地。
在我读初二的那年暑假,一天晚上,南风悠悠,月光如昼。大家都进入了梦乡,我却毫无睡意。无聊的我,在衣柜里翻来翻去,翻到了父亲一件白色的,连袖唐装的旧长袖夏衣。见父亲平时也没怎么穿,我便拿了过来,按照自己的设想和尺寸,胡乱改成了一件适合自己穿的衬衣。然后,又用手工七歪八扭,直针直线地缝了起来,并钉上了几粒扣子。我好兴奋地将其穿在身上一试,朝镜子里一照,嗨!有棱有角,身段分明,配上一块圆形的小翻领,整体感觉比任何一件衣服都要漂亮、新颖。虽然,翻开衣服里面一看,既没锁边又没包边,毛须须的、线刷刷的,我也无暇顾及。只管“马屎面上光”,不在乎“里面一包糠”。
我忙乎了整个晚上,直到天亮。衣服式样虽然做得如愿以偿,可是,颜色却不理想,白不白,灰不灰的,难看极了。第二天,我便从染衣店里买来了一包粉红色的染料,偷偷地把它来了个旧貌换新颜。看了被染成了粉红色的衬衣,才觉得马马虎虎还算顺眼。
过了几天,只见父亲在衣柜里翻三倒四,问母亲:“咦?我那件白色的长袖夏衣哪去了?”我一听,觉得麻烦来了。平时并不见父亲穿那件衣服,可现在我把它改掉了,他却又要找来穿了,真是在与我唱对台戏!见父亲叠来叠去,把整个衣柜都翻了个底朝天,我再也不忍心隐瞒下去了,便对父亲说:“爸,您别找了,我拿给您。”我把那件已被我染成了粉红色的衣服拿给父亲。父亲接过衣服,惊讶地翻来覆去,左看右看,眼睛瞪得如灯笼大。我胆怯怯地站在一旁,看见父亲那目瞪口呆的样子,我惊恐万状,恨不得哪里有个地洞能钻进去。谁知,父亲看了一会儿,也许看出点名堂了,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对我说:“这是给你穿的,还是给我穿的?”我说;“您说谁穿得进去,就给谁穿嘛!”“简直在胡闹!一件那么好的衣服,被你剪成了这么一丁点大!”我知道自己错了,任随父亲怎么说,也不敢作声。“去!穿来给我看看。”父亲一边说,一边把衣服递给了我。听了父亲的话,我知道肯定不会挨骂了,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我高高兴兴地接过衣服,赶快把它套在了身上。父亲站在我旁边,把我前看看,后瞧瞧。强忍住笑脸,点着头正儿八经地说:“嗯,还可以。还会做妆头衣!”妆头衣就是袖子和袖笼分开裁的,比连袖衣穿起来精神,腋窝里不会夹一大把。
感谢父亲的宽容,他不但没骂我,没把我这点小小的兴趣抹杀在萌芽中,反而还给了我极大的鼓励。从那以后,我对做衣服的兴趣更浓了,空闲时,自学了一些裁剪方面的有关书籍,凭着自己的胆量和悟性,无师自通。虽然,我没拜过一天师,没学过一天艺,但不论做什么,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人指点、帮衬着自己得心应手。每当我缝制一件成品出来,父亲就要夸奖我一番:“我女崽做什么,象什么!”
在那生活困难的年头,教师行业的寒暑假,为我提供了充足的业余时间。自1972年托熟人“走后门”,买了第一台缝纫机和锁边机起,娘家就再也没有请过正规的裁缝师进家门。全家八口人,一年四季的穿着,全由我这个土裁缝包揽。
父亲生前最器重我,也很尊重我的审美观。凡是我给他做的衣服,他都很喜欢,爱如珍宝。除了一些单衣单裤之外,他最喜欢我为他做的那件上了里子的,黑呢子中山装上衣,每次穿到外面,总免不了要引来别人的一番夸赞,那是父亲最得意、最开心的时刻,他会乐呵呵地,趁机自豪地跟别人聊起:“我女崽从没向任何人学过,都是靠自己摸索出来的。”
父亲老了的时候,我为他做的一套深灰色,混纺毛料中山装套装,更是让他爱不释手,他每穿一次,就要夸一次,说很合他的身、更满他的意。无论走亲访友、到哪里吃酒席,他总爱把衣服、裤子连套穿上,并在里面配上一件白衬衫,显得更加美观、庄重。记得有一次,父亲穿着那套衣服来我家做客,同事们见了,都夸父亲有“老麦子”,就是老帅的意思。
我清楚父亲历来是个既爱漂亮、又爱讲究的人,他的衣服我特意都要给他熨得笔笔挺挺,他常说最不喜欢衣服穿得象把腌菜,那怕是工作服,他都要叠得平平整整的。也许,我遗传了父亲的爱美因子,才会不断得到父亲生前的理解和多方器重。
在艰苦的年代里,我凭着裁缝这点兴趣和爱好,虽不说为家里积累了什么财富,但却节约了一笔不必要的开支。我的两个儿女,在参加工作之前,基本没有买过什么成衣,都是由我亲自设计、缝制,包括冬天的脱胆连帽棉大衣。在同龄人眼里,我的两个孩子,从小到大,穿得不比一些独生子女差,甚至还要好。在时兴穿“的确凉”的年代里,我虽买的仍是几块钱一米的纯棉布,但在缝制时,我除了在款式上下功夫之外,还要在衣服上绣上一些漂亮的图案,增加服装的美感,让孩子穿起来活泼、可爱,别具一格。那时,别人买一件衣服要花上几十元,甚至上百元,基本是父母一个月的工资,而我却只用十几元,乃至几元钱便可以搞定。
记得有一年的冬天,我带着两个儿女逛街,有一个妈妈也带着个孩子,和我们擦肩而过。只见那个妈妈立马又返回来,从后面拉了一下我的手说:“师傅,请问你两个孩子穿的大衣是在哪里买的?”我告诉她说不是买的,是做的,她又赶快问,是在哪个店里做的。因为,她看到我两个孩子穿的枣红色,中长连帽风雪大衣,款式特别新颖之外,帽口、袖口和袋口镶上的彩色条纹驼绒更加醒目、漂亮。那时,市面上还很少有这么洋气的童装卖。我只好告诉她说:“不好意思,是我自己胡乱做的。”她惊叹地“啊哈!”一声,拽着我孩子的衣服仔仔细细地左看右看。
丈夫也很喜欢穿我给他做的衣服,他历来穿的便衣,也都是出自于我的手。他常说我做的衣服,穿起来合身、精神,也常在嘴边说我“做什么象什么”。兴许,这是因为他爱屋及乌吧。
上世纪90年代,我为他做的一件中长,深灰呢子大衣和三件套的西服,他喜欢得胜过于穿警服,业余时间,那怕出差、走南闯北,都要穿上它。无意中,也把我这点小名气传到了千里之外,凡是和他关系好的人都知道他有个“裁缝师夫人”。他常开玩笑为我给他做的衣服赐名叫“爱妻牌”、“暖夫牌”。
现在,随着时代的发展,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高标准的眼光,高标准的要求,吃、穿不仅仅局限于温饱、得体。人们追求的是时尚美、名牌响。那些无拘无束的时装,虽说我也做得出来,甚至,做出来可能还要时髦一些,但是,没有名牌的名气,超不过名牌的眼光,穿起来不免会觉得有点掉格。就连我的孙辈们,都知道在一起互相谈论着,你的衣服是什么牌子,我的衣服又是什么牌子,哪个还愿意穿“无牌货”。
女儿经常叫我不要自己动手做衣服了,她总是强调说,上了年纪更应穿一些高品质的。当然,女儿这也是怕我辛苦劳累。儿女们为我和丈夫买了很多时尚的名牌衣服,几百块钱一件的棉衣、羽绒衣,厚的、薄的,长的、短的,一大堆。光羽绒衣,我和丈夫每人就有好几件。女儿还嫌我有些羽绒衣款式不新颖了,隔三差五要为我更换新款。看来,我这个老裁缝师真的不吃香了。
在生活富裕的今天,尽管穿的要有尽有,但我对于裁缝的兴趣,怎么也磨灭不了。到了夏天,我一看到那些花色漂亮的棉绸、真丝面料上市,我就忍不住要扯来一大批,根据流行的款式,为自己做一些式样有别的服装。每次穿上自己的杰作走在人前,还真可以与那些高档的名牌鱼目混珠。当听说仍然是出自于我这个老牌裁缝师之手时,她们免不了又一次投来羡慕的眼光。
多年来,对于我这样一个业余裁缝师来说,虽然辛苦、劳顿,但却从中体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乐趣。每当完成一件作品;每当看到人们羡慕的眼光;每当听到朋友赞赏的话语时,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欣喜的同时,我更有一腔说不尽的感激,感激父亲的宽容;感激父亲的鼓励;感激父亲的支持。父亲的那一次宽容和鼓励,为我一生带来了无限的乐趣,让我在精神领域和物质领域里,获得了一笔不可估量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