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我只能这样给你写信并不知道我们下一次会在哪里见面
——翟永明《在古代》
暴雨,黄昏渐渐。烟雨冲击了钱塘江,江上一片雨点白,暑气渐消,天地濛濛。远方有诗人和乐者赶来“我有时非常虚无,需要一个东西来支撑自己,使自己不觉得是行尸走肉。诗歌正是起到了这样的类似宗教的作用。所以我说诗歌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诗人翟永明如是说。
在微博上看到有诗人翟永明和民谣歌手周云蓬的混搭演出,便生出了要“文青”一下的心念,一意地要去看看诗人将如何与歌者、鼓者、琴手没有喧嚣地同登舞台。
杭州大剧院可变剧场。一场小众的音乐会,网上预定,现场拿票,无有固定座位,先到先坐。乘坐快速公交,背着双肩包,夹着三脚架,打着雨伞,踏碎的积水,倒印着摇曳的光泽。一行人有300,陆陆续续赶在暮色凝炼前,为着翟永明、周云蓬、文烽、巫娜,这个集诗、歌、鼓、乐于一台的演出,擎伞踏水而来。分明是听到了诗人优雅地轻轻说:
在古代我们并不这样
我们只是并肩策马
走几十里地
当耳环叮当作响
你微微一笑
低头间
我们又走了几十里地。
我们收拢了雨伞,在演出大厅的花岗石地板上甩掉雨水,那伞便发出细细的嘶鸣。那是江南的马,牵着雾雨淋湿了赤足,鬃毛抖动微微一笑。我们跟着诗人歌者鼓手琴师集体去穿越一次古代,那里确实并不遥远,排着的队伍蜿蜒在门口,虚影间迎着幻象起雾。
可变剧场内,一个布的幕,草书着《在古代》诗歌鼓乐音乐会。简洁,静安。几盏灯光,数笔泼墨,便是高山、峡谷、流水、云雾、黛瓦、小舟、直至大漠孤烟直、明月出天山;一方舞台仅仅放了一鼓、一琴、一吉他,还有一叠诗稿;麦克风的克罗米涂抹了屋顶的射线,不强烈,很诡异,刚刚好。它们要鬼魅地、简约地“收割”观众,捆着、绑着去到它们的古代,来到我们的未来……
这是一场禁止摄像、摄影的音乐会。屏气凝神的观众是那么年轻,那么现代。今天他们没有嗨皮,没有笑闹。他们都很严肃,严肃的让我不好意思肆意转动手上的照相机,只能偷偷地摁着快门,心怀愧疚;他们都很安静,安静的可以在东面听到一枚针尖或者发卡从头上掉落到地砖上的声音。毫无杂音的音响效果,在鼓击琴拨的迂回阵形中,在诗人歌手的魅惑中,穿越着时光的隧道,去古代……
【场景一更漏】
翟永明浅吟慢咏《菊花灯笼漂过来》
菊花一点点漂过来
在黑夜在周围的静
在河岸沉沉的童声里
菊花淡淡出鸟影……
远古的夜、现在的夜,便是如此融洽。大梦无极,徘徊、期待、神秘、幽远。
山城更漏响起,烛光在河流漂移。残夜丝丝寒气,荡回着远山寺庙的钟声。流水拍岸,倏鸟蛙鸣。菊影光影人影,忽快,忽慢,菊花灯亮起,唯有灯笼的红在缨络耳环钗凤之间闪烁,幽幽地装载着丽人的眼眸,如此凄美非凡……我也会终夜含烟然后离地而起!
真不知今夕何夕!诗人翟永明在诗、歌、鼓、跃音乐会上,用一种秀雅之美,忧伤之美,端丽之美,深沉之美,征服了杭州大剧院可变剧场的300多青年潮人。我只是偶然地坠落其中,就是为有诗词与候鸟歌手的共谈,结果被诗人大大滴“杀伤”。听她的浅吟低述迷雾一般的声音,我的眼睛始终都没有离开她在灯光幽黯的座椅上的影子。诗可以在流逝的岁月中如此打动人心。菊花淡淡出鸟影……在暗色的时空里,我一遍遍地倾听,魂魄无法收敛了。
环佩叮当似佳丽缓缓而来,锆月坠林催更鼓声声归去。陶醉着,哀婉着,渴求着、忘我着……生生地将她的魅将她的毒她的锋利一点点返回体内。
不要高亢的嗓音,不要标准的普通话,带着略略的川普音,尾声中,忧郁而明媚。我晓得,这就是真正的女性诗人在争渡时空中慢慢透明慢慢变色。我的充满恐惧的爱变成恐惧正从我体内慢慢溢出。
“在你为我签字的一瞬间,我看到你相当妩媚,略带羞涩的微微一笑,我感动无比。”在微博中竟然看到@我的诗人。我很欣慰“偷拍”了你们,你们这一场似雾如梦的音乐会。他们带着我回了一次古代。钱江新城的夜光在暴雨中迷离,古代的爱正在慢慢溢出:
今晚是多少年前的夜晚?
巨鸟的黑影还有头盔的黑影
使我胆战心惊
迎面而来是灵魂的黑影
等待啊等待盘中的输赢
一局未了我的梦幻成真
——翟永明《我策马扬鞭》
怀着去不掉的古意
我用笔:断笔、干笔
破笔、枯笔
搀不起内心倦怠
纸和墨汁朝着内心的时间
飞上了一段山水。
感谢你,诗人。
感谢你翟永明。
让我再一次与诗的灵魂相遇!
【场景二渡头】
周云蓬: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桃花潭水深千尺,怎及李白救我情?”他唱着。我遇着他墨镜明亮的目光,由衷地喜欢着。
周云蓬一个失明的歌者,用苍凉厚重的民谣吟唱摇滚,看似沉默如谜,却仿佛早已窥破命运的秘密。在于他的这样一句话“我很庆幸我所得到的荣誉,就像缓慢亮起来的曙光,就像当初缓慢暗下去的失明”“失明的感觉就像手背对于世界的感觉,没有黑也没有白”。
他,一个新世纪的候鸟歌手,冬天去南方演,夏天在北方唱,春秋去海边,所幸有“绿妖”的随伴。(舞台的灯光在音乐会结束的时候亮起。我看到有一双关切而淡然的眼睛陪伴在他移动的座椅旁。这个就是文化人“绿妖”。她从舞台上下来,就坐在隔着我两个人的位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上谈笑风生的周云蓬。那一瞬间,我感到了绿妖的幸福大于周云蓬的幸福。)
周云蓬9岁失明,自己学会了弹琴、学会了唱歌,学会了写诗。16岁离开按摩业,云游四方,在酒吧卖唱,在街头卖艺。所幸他脱离了命运的束缚,在精神上和身体上获得了双重独立。2011年,他获得人民文学“诗歌奖”。同年,凭借专辑《牛羊下山》,获得华语传媒音乐大奖“最佳民谣艺人”。
先前我在一份南方的城市画报上,看到了他的故事,还有他和绿妖的故事,还有他和许多朋友的故事,被他诙谐、幽默、睿智、敏感的生活信念所感动,便记住了他“周云蓬”一个失明而心如明镜的民谣艺人、诗人、学者。
“四面八方的座椅翻涌……好像潮水淹没了天空”!这就是他写的盲人剧场,也是这一场音乐会的写照。
周云蓬静静地坐在舞台中央,仿佛不动声色地弹拨着吉他。他唱《秋水伊人》《关山月》《妹妹你来看我》《杜甫两章》《不会说话的爱情》他唱《暗香》不断地重复着“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就像卡住了的唱片,深深地叹息着,固执地追寻着。那一刻我的心竟然充满了哀伤,充满了泪水。那一片片、一片片飘落的花朵,是不是还是他9岁失明之前的缭乱?……
哦,《暗香》!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有多少情和意在梅枝悬挂着,久久地不肯落下?
【场景三迢迢牵牛星】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镜高悬在草原映照千年的岁月我的琴声呜咽我的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
——词海子
活在1699年你就是一介书生
风流倜傥美人缘
活在1969年你就是一个罪人
披发散衣掩面低首你就是一介书生
……
无论古今
且吟且睨且歌行
你就是一介书生书生命
你就是起事事不成造反反被造的那个
你就是坑儒时第一个该灭
青眼白眼最宜分的人
——翟永明《哀书生》忆冯喆
舞台孤光独照,寒意从心头涌起,鼓擂感天动地。古琴哀婉鸣涕。诗人、艺人们可以这样地告诉我们有一种悲哀,叫“书生命”!
大风吹人头落
书生就是书生你再活一百年
还是遭天谴的人
无论古今
……
活在1699年易碎的是人心,是王朝
活在1969年俯首的是书生是狷狂
你不再是壁上图书上影剧中人
你仅仅是一个牛鬼蛇神万人唾弃
桃花扇底魂归西!
——翟永明《哀书生》忆冯喆
消失的生命会复活吗?翟永明用她的川普话点数着年代,在1699和1969之间的数字排列中,那样地苍凉而愤慨。
鼓手文烽一刻不停地抚摩着那套打击乐,琴师巫娜妖魔着古琴,大幕惊雷滚过,鬼魅之音远远不息。
我们是不是让影子、声音、肌肤、灵魂、颠颠倒倒地死去又复活呢?我们有这样的能力吗?众生芸芸,还有多少悲剧和怜悯会让我们延续痛楚?黑暗焚烧着黑暗,还是黑暗吗?“你仅仅是一个牛鬼蛇神万人唾弃桃花扇底魂归西!”
谁说过“活人是可以在活人心中死去的,而死人却可以在活人心中活着”。一个蓝色屏幕,它们并不歇斯底里。该活着的永远生动活泼,该死的众人掩面。
用一种目光和耳朵注视着慈爱和丑陋。舞台摇曳,但愿灵性的祭奠之火不要熄灭,不要停止!迢迢牵牛星在遥望着我们。书生,你不要哭泣,书生,你活在人们心底1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