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望卿《陶渊明批评》序
中国诗人里影响最大的似乎是陶渊明,杜甫,苏轼三家。他们的诗集,版本最多,注家也不少。这中间陶渊明最早,诗最少,可是各家议论最纷纭。考证方面且不提,只说批评一面,历代的意见也够歧异够有趣的。本书《历史的影像》一章颇能扼要的指出这个演变。在这纷纷的议论之下,要自出心裁独创一见是很难的。但这是一个重新估定价值的时代,对于一切传统,我们要重新加以分析和综合,用这时代的语言表现出来。本书批评陶诗,用的正是现代的语言,一鳞一爪,虽然不是全豹,表现着陶诗给予现代的我们的影像。这就与从前人不同了。
文学批评,从前人认为小道。这中间又有分别。就说诗罢,论到诗人身世情志,在小道中还算大方;论到作风以及篇章字句,那就真是“玩物丧志”了。这种看法原也有它正大的理由。但诗人的情和志主要的还是表现在篇章字句中,一概抹煞,那情和志便成了空中楼阁,难以捉摸了。我们这时代,认为文学批评是生活的一部门,该与文学作品等量齐观。而“条条路通罗马”,从作家的身世情志也好,从作品以至篇章字句也好,只要能以表现作品的价值,都是文学批评之一道。兼容并包,才真能成其为大。本书二三章专论陶诗的作品和艺术,不厌其详。从前人论陶诗,以为“质直”“平淡”,就不从这方面钻研进去。但“质直”“平淡”也有个所以然,不该含胡了事。
本书详人所略,便是向这方面努力,要完全认识陶渊明,这方面的努力是不可少的。
陶渊明的创获是在五言诗,本书说,“到他手里,才是更广泛的将日常生活诗化”,又说他“用比较接近说话的语言”,是很得要领的。陶诗显然接受了玄言诗的影响。
玄言诗虽然抄袭《老》、《庄》,落了套头,但用的似乎正是“比较接近说话的语言”。因为只有“比较接近说话的语言”,才能比较的尽意而入玄;骈俪的词句是不能如此直截了当的。那时固然是骈俪时代,然而未尝不重“接近说话的语言”。《世说新语》那部名著便是这种语言的纪录。这样看陶渊明用这种语言来作诗,也就不是奇迹了。
他之所以超过玄言诗,却在他摆脱那些《老》、《庄》的套头,而将自己日常生活化入诗里。钟嵘评他为“隐逸诗人之宗”,断章取义,这句话是足以表明渊明的人和诗的。
至于他的四言诗,实在无甚出色之处。历来评论者推崇他的五言诗,因而也推崇他的四言诗,那是有所蔽的偏见。本书论四言诗一章,大胆的打破了这种偏见,分别详尽的评价各篇的诗,结论虽然也有与前人相合的,但全章所取的却是一个新态度。这一章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天津《民国日报》,194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