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那里(莱芜区和庄镇峨峪村),有谁在黑夜里走路遇到了“白媳妇”,谁就厄运临头了的说法。何为“白媳妇”?概有两种说法,一是指“女鬼”,黑夜里从头到脚裹着白色衣服的女人,行踪飘忽不定,阴森可怕;二是由于做“白公事(丧事)”时,孝服都是白色的,因此民间将阴间里的女子称为“白媳妇”。“白媳妇”就是特指居心恶意的女鬼。我们老家距离蒲松龄故居不足50公里,《聊斋志异》这部巨著为何能够诞生,概有浓厚的乡土人文气息和肥沃的土壤滋养所致。
非常不幸,这一魔咒被我姥爷摊上了。
姥爷一生务农,农闲季节经商,没有闲下来的时候。那种经商不是单纯的资本运作,农民很少具备那种高大上的能力,只是在商业领域从事体力劳动搞异地贩运赚点辛苦钱。农民料理农田,每年差不多能腾出三分之一的闲暇时间,这部分时间可以用来晒太阳,也可以经商做买卖。后者辛苦但日子总比前者过得好。农民经商主要从事两种活:推车子和担挑子。这都是我们那里的苦力活。山区相对平坦的路可以“推车子”,有条件的用驴拉地排车,省力气效率又高;有大崖(方言读ai)头的路小推车过不去,只能“担挑子”。靠车子和扁担从事贩运生意,虽然辛苦但几乎天天有收获,不同于农业的一年只收两季。推车子最远的里程来回超过200公里,车子的重量总在500斤以上,收益与分量是成正比的;担挑子最远的来回也超过60公里,挑子重量有时超过80公斤,因个人体格而定。担挑子讲究一气呵成,中途最好不要放下,一旦放下歇息,力气、节奏都没了,那样会费时费力,越挑越累。超过个人体重的扁担在身上压几个小时,个中滋味可想而知。说起推车子和担挑子,很容易让人想起白居易的《卖炭翁》,“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也容易想起杜甫的“三吏三别”。“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农村里不缺的是辛酸,农民兄弟的生活里几乎没有浪漫。车篓里和提篮里的物品基本就是“来时蔬菜去时煤”或“来时窑货(陶瓷)去时菜”,将蔬菜运至博山卖掉,再买窑货买煤返回,调节着两地百姓的柴米油盐,靠苦力赚取利钱。有地里的收成做保证,不用买粮,靠“小买卖”赚点远远高于农业的利钱,“力耕不欺”,里面有智慧,更多的是靠汗水。勤劳加智慧换来的是农民的甘甜和喜悦。
印象里,我见过我的姥爷一回,好像是在麦季。他给我们买来了西红柿,提篮里还有别的东西,但我就记住了西红柿。那时的西红柿有太阳味道,从里往外熟,能掰开来吃,艳艳的沙瓤,粉嘟嘟的,香甜诱人。不像现在的外皮硬的像菜椒,名字还是西红柿,但却失去了它原有的味道。母亲忙着做饭,姥爷坐在马扎上抽烟,喝茶,还抚摸着我的头,太阳照在我们身上。忘不了他那慈祥的笑容,说的什么话倒是没有印象了……
就是这一年的秋天里,田里的辣疙瘩丰收了。辣疙瘩同萝卜白菜一样是在秋冬季节收获,个头直径有10到20公分不等,主要用来腌咸菜。也可用礤床儿礤成细丝炒着吃或做辣丝。那时候农民的主食是地瓜,主菜就是辣疙瘩,一阴一阳滋补着我们的身体。其叶子我们叫辣菜缨子,从辣疙瘩顶部切下来即可像雪里红那样腌成咸菜,腌出的咸菜虽没有雪里红特有的香味,但却比雪里红口感好,吃上去很脆。也可以将其晒干了留到冬天当干菜吃。干菜可以做小豆腐,也可放到水里泡了同肥肉一起炒了吃,味道都很香。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腌咸菜,尽管我们那里咸菜的消费量可能是最高的,因为农民出汗实在太多。但毕竟是咸菜。每个家庭咸菜的消费量是有数的,因此辣疙瘩种植户都会拿出一部分作为商品出售。辣疙瘩是那个年代农村里最基本也是最主要的商品。在我们那里,地里产的东西都希望卖至博山,因为那里是老工业区,购买力强,价格远远高于本地。这一天,后来他们回忆是农历9月14日,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在雾蒙蒙黑漆漆的子夜里,姥爷一人一车,早早的就启程了。若在早饭以前赶到博山的菜市场,销的快,价格高,下午还可以返回家来;若赶不上早市,就得等到下午工人下班后晚饭前的那一阵子,白等一天,斤两有折耗,价格也低,还有可能剩下个货底子没人要,返回家又是深更半夜,一趟买卖会浪费两天。这么着,“推车子” 就得赶早。料理田地讲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做小买卖就需要日落而出,不分昼夜了。沿205国道北去,一个多小时过后,听他们描述大概凌晨三点多钟,姥爷推车走至我村的北边,我们叫“北坡”,是原山主峰的山脚。紧靠205国道,应当不算阴暗角落,本不应当遇到稀奇古怪的事的。可是,远远的看见一位穿白色衣服的女人,低头抱胸坐在路边。姥爷先是一惊,心想一个女人家大半夜里坐在这里做什么,是两口子吵架了,或许有什么惆怅事,也可别想不开啊?想过去问又有所忌惮,荒郊野外一个女人家不担是非啊,黑咕隆咚的就别管闲事了吧,心理矛盾着但没停下脚步。可是须臾间又听到了嘤嘤的几声哭泣,姥爷于心不忍,于是就点住车子,走几步靠边过去。这下陷进去了。试探着问了一句:“妹妹人家,什么事想不开啊?”没有应答;姥爷纳闷了,但还没有警觉,几次调整身位,想面对面问询一下,可女人始终背对姥爷,低头抱胸,没有反应。周围万籁俱寂。黑咕隆咚一点白,醒目的白与彻底的黑,同时将他裹缠。此时,姥爷猛然一惊,立马毛骨悚然。之后又传来??的哭叫声。鬼怀鬼胎鬼也会害怕的。这一惊非同小可。类似惊悚的白加黑的画面电影电视里我们见到过的。“坏了,遇到白媳妇啦?!”本能提醒着他。“只是听说过,还真让我遇到了?”心里暗暗叫苦,顿觉大祸临头。急急忙忙转身发韧逃离,可是身上已没有了力气,汗水通透遍体!尽管深夜的空气冰凉沁人。清醒瞬间被恍惚取代,博山去不了啦,返回家又要6公里,也无力回去了,无助近乎绝望之际忽然想起向左拐3里地,是母亲的姨家,只好就近了。于是下意识地,恍恍惚惚的,几乎是连滚带爬,敲开了姨姥娘家的大门。此时还没有鸡叫,罕见有敲人家大门的,听见里面一阵阵犯恶不觉之后,门开了。主人看到了落魄的姥爷。待听清了缘由之后,也不觉大惊失色,刚才的不耐烦瞬间蒸发。“坏了,遇到白媳妇了!”姨姥娘夫妇得出了同样的判断。没想到传说中的惊恐事件还真就发生了,却竟然就发生在自己眼前。急忙又慌乱地去鸡舍里抓出了一只公鸡,让姥爷抱着,可惜没能安抚住姥爷的惊魂。
天亮后,姥爷被送回了家,一家人都惊魂失色。姥娘更是惊悚的不得了,“哪个妖精伤天害理作怪啊,欺负个坏人也行啊!”姥娘无奈无助地咒骂着。半夜里姥爷走后,姥娘翻来覆去没再睡着,心里咯噔了大半宿,这下才揭晓了谜底。倒霉这东西总是有前兆的,这个前兆除让人后悔外,再无其他帮助。本是正常的外出,这下却成了“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了。年壮力强的姥爷一病不起。这让姥娘又忽然想起了年初 “杨公忌”姥爷不听劝出门那事。在我们老家,杨公忌(每年的农历正月十三日)是不能出门的,否则会大不吉!可是,这天姥爷照常出门做买卖,每想起这事,姥娘心里都咯噔一下,现在又摊上了这事,几乎让姥娘后悔终生了。姥爷外出那天是九月十四日,姥娘认为这个日子也不好。农民习惯了初一,十五,习惯表述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等等,很少使用“星期”一词,因为他们的生活里没有星期天。这算是一种别样的自由。这种自由放了假的学生都能很充分的体会到。如果那天阳历是更吉利的数字,或按星期算也很吉祥,比如星期三,星期六等,对自己的心态会是很好的安慰。在求生于现实中,老百姓发明或延续了好多个趋吉避凶的土方子,有心理的安慰,有历史文化的熏陶,也有对四季更替的应变。村里年长的、算卦的都说过:要是鸡叫之后遇到了,可能会免灾!因为鬼怕公鸡打鸣。哪里鸡鸣,那里狗叫。鸡狗鹅鸭都是人类的朋友。天一亮堂,鬼便没辙了。可惜,姥爷赶的时辰不对。也有不少人安慰到:没说话该是不要紧啊!人们都在往好处想。事后,他们回过神来再分析,若姥爷当时不点住车子,她会继续嘤嘤哭泣,勾他留步住脚;姥爷若干脆走人了,她会再在前面某个地方截道哭泣。被恶鬼缠上了,躲不过这一劫。
姥娘一遍遍的叨叨,要是那一天不去就摊不上了啊,躲不过去啊;要是晚走一霎也可能躲过去,它能让你躲过去啊?要是有个伴一块走就好了啊!以后可得扎住耳朵眼啊。说完,泫然泪下。姥娘虽然这样说,但她心里肯定已经明白,万般假设都无济于事。已经没有了以后,因为姥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垮下去了。期间也请人念过阿弥陀佛。现在想来,结伴同行不可能有此类不测的,鸡叫之后天晓地亮,也不会有如此晦气。“该着啊”。老百姓总是把无法改变的事实放在“该着”一栏里,那是自我安慰,因为日子还得过下去。姥爷命中注定该有这一劫难。
母亲也去找我村的盲人黑叔算了一卦,黑叔不语。他的不语像极了水墨画的留白。留白即联想。黑叔不吱声就是不好,这一点母亲早就知道。
此事,当时周围村很多人都听晓过。不怕豺狼就怕鬼,这是乡野沟壑里的共识。乡里乡亲都唏嘘不已,谁听见谁捏一把汗,陪着姥爷担惊受怕。可是,平民之力奈鬼神何。即便现在回忆这个过程,虽然过去了近50年,我本人还不免惊悚有加。
两个月不到,姥爷离开了人世,享年52岁。母亲出嫁时嘱咐母亲“要新衣服问我要吧,他(我父亲)上哪里弄”的那位老人走了。自八岁就是孤儿的父亲短暂的父爱又没有了。那一年我4岁。姥爷英年早逝,坑苦了我的姥姥。此时,他们还有四个孩子没能婚配。“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一曲《垂老别》道尽了姥姥的心声。听父亲母亲说,姥爷是从不喊累的人!如此健壮的人说走就走了,怎不令人伤感。姥爷走后,母亲哭了20年。每逢母亲静下来,或盘腿坐在炕上纳针线活,不一会儿就会听到凄凄呜呜的哭泣、低语,我们几个都不说话,呆呆地听着看着母亲,心里都知道她又在陪姥爷说话了。母亲的这份伤感断断续续持续到姥姥去世,或许是她认为姥爷姥娘彼此有伴了,不需要再陪他说话了。
此事有人会说,概是主人已病入膏肓,精神恍惚所致,恐怕没那么简单。姥爷最后是高血压导致心脏病去世(那时没有CT检查,误诊的概率很高,也可能是脑出血或脑血栓吧),不是其他的瞎包病,诊断书等都没有保存,没法再详细向您汇报。之前他也没有其他的大病,不存在病入膏肓的可能,不存在谵妄或意识不清等现象。此事没办法不让老百姓胡思乱想,联想到鬼神作恶,联想到狐仙蛇女。截至目前,人类已经能的上了天,但科学还无法“对付鬼神”,拿所谓的科学知识来解释迷信是程度不一的想当然,是惯性思维。有些能够解释的通,有些根本无法说服老百姓。现实生活里几乎每个人的身边都有科学无法解释的很玄奥的事件。
易经是我们的国学,堪称哲学的总阀门,全世界已几乎没有人怀疑它所蕴含的智慧与哲理。一阴一阳之为道,既然人世间是存在的,那么阴间也必定存在的。人世间有主人,阴间里肯定住着鬼了。再放大了讲,地球人与外星人也是这个道理吧,包括艾萨克。阿西莫夫笔下的川陀帝国。而寻找外星人已是地球人共同的心愿,且一直在努力着。这个方面,韩少功先生给予了我们很有说服力的解释。他说,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具有革命意义的量子论,发现对物质的微观还原已到尽头,亚原子层的粒子根本不能呈现运动规律,忽这忽那,忽生忽灭,如同佛法说的“亦有亦无”。它是“有”的粒子又是“无”的波。它到底是什么,取决于人们的观测手段,取决于人们要看什么和怎么去看。不难看出,这些说法与佛家论“心”、道家论“气”几乎不谋而合。人们没有理由不把它看成是一份迟到的检验报告,以证实几千年前佛家道家的远见(见韩少功的《佛魔一念间》)。恩格斯就曾断言,意识最终是可以用物理和化学方法证明为物质的。林语堂先生也有过类似的阐释。孔子的教诲是“敬而远之”,“子不语怪力乱神”,没有否定它的存在,只是嘱咐人们不亵渎,远离它。惹不起躲得起。可惜,姥爷没躲过去。这么着,我的结论是相信鬼神世界的存在了,探知鬼神世界还有待时日,任重道远。
莱芜有块著名的“玄之又玄”碑,是明代雪蓑子所为。玄学在莱芜有浓厚的氛围。此事找不到答案,就只好考虑玄学了。由于多次听说姥爷被“白媳妇”害死了,因此谜团伴我童年,伴我成长。我们老家距离蒲松龄故居不足50公里,对聊斋先生也充满亲切与好奇。成年后,我早早地就研读了《聊斋志异》,想从里面找到答案,还姥爷一个明白。可惜没有,狐女蛇女花仙等稀奇古怪的故事不少,似乎没有类似的情况。答案也可能有,只是我愚拙没有找到。天公欺了一个起早贪黑者,倒是与《聊斋志异》之《龙戏珠》一篇颇有几分相像。蒲松龄先生是这样点评的:“龙戏珠每意是里巷之讹言耳,乃真有之乎,闻雷霆之击,必于凶人,奈何以循良之吏,罹此慘毒,天公之愦憒,不亦多乎。”天欺起早贪黑者,是对穷人的不公平啊。
此事若发生在300年前,《聊斋志异》或许就会变成462篇了吧。
此事就发生在我们的身边,因此对我们童年生活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小时候特别怕鬼。鬼是穿黑色衣服的,因此很容易就将黑鬼与黑夜联系在一起。白天是人的天下,黑夜里天平倾斜了鬼有时会占上风,黑夜应当属于鬼的。后来读王充的《论衡》,才知道汉朝以前鬼是红色的,与自己想象的黑衣黑鬼却不一样。其实这很可能是人类自身的恶作剧,是自己塑造了鬼的形象,怎么吓人怎么塑造,然后再来吓唬自己。“白媳妇”却穿着白衣裳,黑夜里遇到通体白色的女鬼也足够瘆人了。
为了“对付”鬼,我们发明了两项绝活:一招是黑夜里走路晃担杖。靠担杖钩子的响声给自己壮胆,说是鬼喜静,怕响声,一有响声阳气上升它就不出来吓唬人了。这一招特管用,有响声作伴心理确实不怯;吓唬鬼的另一招是“唱洋戏”。因为不可能总扛着担杖走路,空身人的时候咋办?那就需要靠“唱洋戏”来添动静。有人走着走着,突然嗷地一嗓子开唱,然后唱起来没完,那就是老百姓所说的唱洋戏,也有人叫唱二黄。那一刻因为害怕,几乎什么都会唱,肯定也伴随着串味与跑调。唱的啥自己有时不知道,别人更听不明白。意在吓唬鬼神。直到看见人了,心里不害怕了,也就不再唱了。有时跟前或附近处有人,他却没看见,突然间一嗓子唱出来,鬼神不一定吓着,会把路人吓一大跳。“哎呀,谁呀这是,吓死我了!”自己想吓唬鬼,别人却把自己当成了鬼。
此事不仅影响了我们的童年,也影响到了我的成年。
父母亲从各方面找寻着原因,汲取着教训。为的是不贰过。老人受过的罪不能再让孩子重复。这是父母关爱,也是生存技能。动物世界里幼崽跟妈妈学的就是这种技能。姥爷属羊,姥娘属蛇,这么着就有了“属羊的不能与属蛇的婚配”,即我们土话说的“两人不宜良”。我们家里属羊的只有我自己,因此自我参加工作以后,父亲母亲就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千万不能娶属蛇的姑娘为妻。听说我找对象了,最急切问的话就是“属啥的?”“可不能找属蛇的,啊!”没等我揭晓,他们已急不可耐地说着自己的担心。其实,我还真喜欢过一位属蛇的姑娘,如痴如醉过。父母亲有这份担心,我自己又错过了那份姻缘,概天定也。“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纳兰词细微恰当地道出了当时的我的心声。
姥爷去世48年了,梦乡里我只见过他一回。和上次不一样,这回他没给我西红柿,而是送我一套《聊斋志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