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她到底还是走了,就在昨夜凌晨,那样轻悄,又那样匆促。
听说,她的先生其时正安睡在旁边的另一张病床上。这一路,不,这一生,她都是多病的。但幸福的是,先生总是陪在身旁。或许正因为这样,她历来都是安静的,腹部脂肪肉瘤所会引起的剧痛,她不过是拧着一些眉头,发出一些轻微的声音。是的,会诊以来,我从不曾听见她的哀嚎或者抱怨。她白皙的小小的脸,纤薄的唇,明亮的一双眼睛,常常是在努力微笑。或者会轻轻的说一句:“有什么法子。”
那一句话,她也不常挂在嘴边。一直与死神搏斗,连年累月的住在医院,多次开膛破肚的手术,这一切常人无法想象的疼痛和痛苦,她就像饮一杯清茶一样,淡淡白白的饮下。走在她的床畔,触及她的眼神,我常常想问:您是如何有了这样的力量?
“那时父母亲忙,家里的孩子多……”有一次我们说到她的母亲,她眼里滚动着泪珠。一个生病的成人,甚至是已至花甲的老人,病痛时一个母亲的意义和对于一个孩子是一样的吧。只要心中念着,就会使我们充满温情,同时又会暴露我们的脆弱,让我们直想躲到母亲的怀里哭,或者默默的流泪,都是心安的、幸福的。
我不知道她是否出生大户,但她的父母,是非常的杰出。父亲大约是一个西南最大的航空公司的第一任总经理。她像小姐一样长大,修习一身优雅,但命运却给了她一种非同寻常的考验,从小就患上心脏病,长期和医院打交道。病榻和家里的床,亲切感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但我看到过她的欢乐。在火车两列车厢接头的地方,在原野上,在花丛中,在湖岸,在轮船,那些照片,她衣着鲜艳,身形玲珑,或一顶圆帽衬着她甜甜的笑。尤其在火车的上下梯上,她像一个少女一样欢快的有意向拍摄者探出她的头,欢喜中还有一丝狡黠,像一朵温柔而香甜的花,完全的绽放。只是她仍然是纤瘦的,她的美,依然是静的。
所以有次我和她说:您就像是林黛玉那样的姑娘。她微微的笑。
在我为她诊治的过程中,我常可以见到她那样微微的笑。我主动和她谈起她的幸福,于是她给我讲她在阳台上养的花,并且将手机里的图片展示给我看。那是多么宽大而又整洁的一个阳台啊!那些花、草、绿植,曾经被她一双纤纤细手照顾,并且仿佛她那样清雅柔弱的灵魂也曾抚摸了那些精灵,所以她所养的花也开得柔艳,她养的草也绿得净洁。包括地板、还有背景的一切装饰,都是那样纤尘不染,宁静不喧。我爱极了她所呈现的美,也感恩她对生活是如此的倾心和努力。
所以即便是病体,她却从不缺少她的幸福。
但一个女人,生命里发生的最大幸福,莫过于爱情的滋润了。她除了是大学的老师,做航空方面的设计,就最爱唱歌了。那些旧时的老歌,词清意切,总是被她演绎得饱含深情。录歌的人就在旁侧,该是怎样一副爱的表情啊。然而在她的心中,至高的幸福,是朗诵先生自己写的诗吧。原谅我不能记住诗的语句,但我知道那是对生活,对美好的发自肺腑的颂歌。那种美好,在他们的爱情岁月里,在两颗心间弥漫、荡漾,尽管人生的很多时间、功夫都要拿来与疾病抗争,但他们从来都可以这样安宁相守、温柔以待、相濡以沫,这可以说:病到极致,也爱到极致了吧。
后来她的先生对我讲,年轻时两人相爱,但自己的父母因为她身体的缘故,是不大同意的。因为父母亲都是医生,深知疾病所可带给人生的消耗。但他从来都是坚定的。后来父亲说:既然你选择,那么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得给我扛着。
是的,他扛下来了,以一个重庆人的少有的温柔。尽管请了护工阿姨,他也是每天在医院中照料。我原以为,他只是白天守护,晚上就回家居住,那样可以保有更好的体力。但在他们病房的卫生间里,我看见男人的好几件T恤挂着,应该是才洗过,我才明白,他也是将医院当成了自己的家。妻子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不要怕,请让我来守护你。”我从没有听到他说过这样的话。但男人的爱,全部都渗透到生活的日常。不离不弃这样的言辞,拿来形容他的感情就委实轻了些。
有这样的爱,好希望她好好的活着。
久卧病榻,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需要激活。除了一般的康复,我让她用她的脚,来努力蹬我握着她的手,互抗用力。没想到她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连带全身的热血,却可以发出那样强大的力量。我知道,那时候,生命是在沸腾的。对于安静的她,对于只能透过窗户来接受阳光的人,心里的那轮太阳正霞光万丈。
那是她在我接触以后,最美的样子。
当然,她永远都是美的。皮肤白净,毫无瑕疵,唇薄小巧,精致玲珑。
因为高热,中医的诊疗停了一段时间了。但我仍然每天去看她。由于病情的发展,不久后她全身都肿了起来,并且左肩起了褥疮,蛋白很低。但已经不敢再直接输人血白蛋白,因为腹部的肿瘤细胞会更加贪吃的吸收掉几乎所有的营养。又无法进食,总是呕吐。多重的病况,就要摧毁这一个纤薄的生命了。
再去看她,神色渐有些迷离了。去握她的手,她的体温,也降了些。她朦胧的能够辨识我,但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和我说话了。哪怕极小声。星期一的清晨,我仍旧轻轻的握了握她的手。那时我还没有别的任何预知。我觉得,她永远都会这么静静的等我,等我去看她,去随便说上两句话。
星期一后来发生了一些事需要我应对,我下午下班之前没有再过去她的病房。
不知成都的今夏是怎么了,总在悲伤的下雨。立了秋,更控制不住那样的悲情似的。昨天,星期二,一整日的滂沱。医院的两栋楼间,积了深深的水潭。因为没有过于要紧的事,我破天荒没有去参加外科的交班。因此,对于她昨晨已去的消息,我竟毫无耳闻。
有心补偿,我今天去那边病房很早,交班前想去看看她。推开紧闭的房门,首先看见那两张已经收拾一新的病床。床上铺着一次性的蓝床单,边缘掖得十分整齐。床头柜也空空的。以前,那床上,总是她安静休息的身影。小小的头,小小的脸,小小的身子,稍稍弯曲的躺着,静静的像一朵白莲。中间床,则会有他的先生。手里拿着一部手机,关注着一些脚步无法赶去,但实际又不能耽误的一些事情。还有一位她的护工阿姨,总是坐在床旁的,看着她,为她提供各种需要的满足。
而此刻,一切都空着,一切都那样安静,突然有些不适应。换房间了吧?和另外的病人一样,会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中途换一间病房。另一张床上,则新收了病人。我问那位叔叔,“您好!请问56床病人呢?”
“他们换了床。昨天我来的时候,还有一点东西,后来全部收走了。”
我心中安慰,“那他们换成多少床了?”
“这个不知道。”但我至少怀着希冀。
转身出门,见到护士妹妹,立马上前问,“诶乖乖,56床应江蓉现在换到多少床去了?”心里期待着一个准确的数字。
“她昨天早上走了。一点多走的。”
“啊!”心里有如霹雳。但我和她一样,尽可能平静。平静的迎接任何消息。
果然,她真的就走了。就那样走了。趁我破天荒没有来交班的日子,让我错过她离世的消息。是有意怕我伤悲吗?听说,她走的时候,先生也是安睡着的。她大约不想让任何一个在意的人伤悲吧。
但今日交班的过程,眼泪是一直噙在眼中,险些支持不住。
美丽的人!一定是太痛了。然而既走了,就安心的去吧。天堂那里应无病痛。那里或许还有满园的鲜花,有宁静的天空,有清灵的湖泊。一切都是你想要的。
那里一定还有你的欢歌,有你与先生的琴瑟相合。
而你留在我一个医者眼中、心上的美,会永久的在她的生命里记忆。所以你可以相信,其实你并没有走远。你会永久的生活在这个充满爱的,让你留恋的世间。
安心的去吧,你甚至可以拿出你全部的热情,因为你其实是去赴一场新的人生、新的旅行!
也愿一生挚爱你如心肝宝贝的你的先生,不要过于悲痛,而是化为祝福,祝福你回归乐园,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也许那里还有更多的花儿需要你打理。
安息吧,美丽的人!天地已为你下了两天两夜的雨,我们不愿意失去你,因此也永不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