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盈的燕儿,又即将快乐地飞回,在梁间环绕,在檐下筑巢。
春天,是个美丽的季节。
缠着小脚的祖母,梳着光溜溜的发髻,低低地垂在脑后。记不起有多少个春日,她站在门口,仰望着房檐下那几个燕窝,看着燕儿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眯着眼,笑着,说:燕儿肯入住,光景就会好的。
祖母是个不落俗套的老太太,她出生在一个富足的家庭,却好景不长,等她出嫁时便逐渐没落了。她时常给我们讲:奶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大美人呢!奶还上过私塾,会写几个字呢。她拿出笔,颤巍巍地在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是她的名字。尽管歪扭,字体却很好看。后来我时常惋叹,倘若奶奶读过四书五经,可能我从小就被她熏陶成才女了。
如今很后悔,没把奶奶炫耀过的她年轻时的照片留下一张。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不是个爱干净的人,尽管她如此的自恋与自负。但是从她年老的面容里,依旧能看出曾经的几分清秀。奶奶的皮肤很白,个子也高,面庞清瘦,不像其他的老太太那样肥硕。我依然清晰的记得,她那张类似于民国名媛装扮的照片,清丽的面庞,微卷的头发,貌似旗袍样式的衣服,修长的身材。奶奶时常自赏,抿着嘴,眯着眼,沉迷在她对青春年华的遥远回忆中,几分怅惘,几分沉醉。有一张她和爷爷的合影,爷爷也是帅气的不得了,奶奶总说,她生的几个孩子个个漂亮,其实是在间接的夸她自己,以及她和爷爷郎才女貌的天造之和。
在众多的子孙中,我不是奶奶最疼爱的那个,却是脾气秉性最像她的一个。但现在想起,我似乎要比她脆弱很多。奶奶一共生个十个孩子,却纷纷夭折,只剩下四个,每当讲起这些,奶奶眼角总噙着泪花,她叼着烟卷,吐着轻飘飘的烟雾,盘着腿,口中不住地叨念:“你姑姑的姐姐,名字都起好了,叫小芬的,好俊哦,比你姑姑还要俊,大眼睛滴溜滴溜的,生病死掉了……” 我时常顺着她的讲述去联想,我那些早夭的姑姑和伯伯们,如果活着,会是怎样热闹的光景。那时小,不懂做母亲的辛酸,如今,更从心底钦佩奶奶的坚强。奶奶说,她从娘家多少带了些值钱的东西,比如各种金银,宝石,戒指。爷爷曾经做过生意,也兴旺过一阵,但是后来钱都被二爷,就是爷爷的二哥卷走了。说起这些,奶奶很愤慨,说爷爷窝囊,不跟二爷计较。“奶那时候,炕上放个小竹筐,里面一大把猫眼戒指,搁到现在老值钱了,可惜呀,全都换粮食吃了,没法呀,一大家子等米下锅呢。唉!要是留到现在,也能给你们分几个……” 我痴痴地听着,痴痴地想着,随着奶奶的回忆,一起同她惋惜着。此时想起,又不禁钦佩奶奶的胸襟,和她怨言中透露的无限的乐观。她并没有因为生活的不公平留下的遗憾而怨恨一生,只是当着她的孙儿们,轻描淡写地带过,对于爷爷的忍让和窝囊,她也没有横加指责,只是轻松地埋怨几句,对此,与奶奶相比,我是自愧不如的。
奶奶是个迷信的人,信鬼神,而且是深信不疑的那种。奶奶讲起她经历过的那些神鬼传说,绘声绘色,让人不得不相信她确实是身临其境过的。雾霭中红袄绿裤的小人,围着小庙绕圈圈,结果一眨眼竟是几捆稻草,扎着鲜艳的红布条和绿布条。她小时候住过的厢房,每天晚上都听见算盘声和说话声,那是小鬼们在算账。还有对门那个因打架喝农药死去的媳妇儿,只有奶奶能看见她晚上穿着白衬衫,在自家门口徘徊……那时我十来岁的年纪,也深刻地懂得这是迷信传说,但是我不忍去否认奶奶的这些鬼故事,也确实被深深地吸引其中。
我大一些的时候,经常跟奶奶拌嘴,也经常厌烦她的耳聋打岔。奶奶从不使劲责骂,只是嗔怪地骂我几句,她最喜欢的孙女是妹妹,因为她的乖巧懂事,我自小是很刁蛮的性格,发起脾气的时候和奶奶极像,奶奶跟爷爷吵架时,时常哭闹的天昏地暗,但是不过一刻又雨过天晴。率性的奶奶,一生肆意发泄着她的喜怒哀乐,这性格是真实的,也是难得的。儿时的我不懂这些,记得在我欺负妹妹时,奶奶对妹妹慈爱的偏袒让我很不满,然而当我被某个淘气的男孩欺负时,奶奶拽着我的手去找男孩的家长评理,嘴里阵阵有词: “我的孙女,谁敢欺负?”彼时又深感,有奶奶疼爱,有奶奶撑腰,谁都不怕。
奶奶一生体弱,从未做过农活。奶奶为此经常跟我们诉苦:“奶干不动活,总生病,年轻时没少受你太奶和妯娌们的气。奶在家给她们做饭,她们去下地,回来都不给奶个好脸呦。唉!奶在娘家哪受过这个气呦,奶可是连饭都没做过的。” 奶奶其实并不遗憾自己体格的孱弱,更多的却是对自己养尊处优的闺阁生活的怀念。她骨子里透出一股高贵的傲气,感叹于世事的无常,却又坦然面对命运的安排,结婚生子,淡看时光老去,含饴弄孙,坐享天伦。
奶奶是个善良的人。我们小时候,八九十年代,基本谈得上温饱,那时候经常有外地讨饭的人群,老老小小,穿着破衣烂衫走家串户,有些人家,遇见这些狼狈的人,就急急忙忙关上房门,而奶奶不会,她总是把粮食和饭菜往那些可怜人的饭碗里塞的满满的,有时赶上正吃饭,饭菜不多时,宁可自己不吃,也要让讨饭的吃饱。虽是小小的施舍,却足以透出一个老人可贵的人格。即便是曾经有过过节的她的妯娌们,奶奶在唠叨完旧时的恩怨后,还是照样不计前嫌,与她们和睦相处。
奶奶的生活方式,也许不是她意愿里的,但是就这样悄然无声地度过了,算不上精致的一生,却也是安逸的一生,我们在她那间凌乱的小屋里,陪她摸着纸牌长大。依然记得,她带着满屋的老太太玩纸牌,直到有一天麻将兴起,奶奶悻悻地退出牌局,默默地看着爷爷他们把麻将码成一排排的城墙。依然记得,我撅着嘴向她讲述爷爷赌博行为的不好,甚至,当我有一次,因为爷爷占用我屋里做牌局,我愤然把牌桌掀翻时,奶奶那一脸宠溺的微笑,然后,在饭后,照旧拉着我的手玩她最亲昵的纸牌……
那时的岁月,慢的,像奶奶缠足的小脚行走的步伐,我从不知有一天,它会成为遥远的旧事。奶奶一生病弱,却活到了八十多岁,她去世的那年,我还未出嫁,妹妹在外地上学。她走的那天,我赶上了,然而她最牵挂的还是未在身边的小孙女,我再不埋怨她的偏袒,爷爷也不再计较她曾经的争吵,两只相伴几十年的手紧紧相握,老泪纵横。二十几年过去了,点点滴滴,仿若眼前,那几间破旧的房屋,我们的童年,伴着祖母的爱,在岁月的风中静静飘远……
又一个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