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记忆中,那个大山深处的小村庄里生活着一个老头,他一头花白头发,古铜色的脸上满是皱纹,手中拄着拐杖,走路时双脚慢慢移动,就如我儿时十分熟悉的屎壳郎一样。对于村庄而言,他如同那天上的白云,家似乎就是他的客栈,他时常在那儿住不上三两天,就会让人接走。一次外出,他得经历个把月的时间才会回来。他回来和去时的情景相差无几,身后跟着两小伙,一人用扁担挑着两口箱子,一人则挑着答谢他的物品,从村口的老树下慢慢地移进村庄。他的手中,还是拄着那个油光发亮的拐杖。
那村庄就是我的故乡,那老头我叫他二爷。二爷是故乡唯一的一个风水先生,据说道行很深。谁家若是办喜事,寻上二爷给瞧个日子,一定顺顺利利,不会有一点波折 。倘若谁家老人去世,请上二爷寻上一块风水宝地安葬,接上地气,那死者的后人一定可以辉煌腾达。只是二爷脾气怪,附近邻居,谁也请不动二爷,那怕和二爷有着亲戚关系的人家,也难得让他出手。
二爷在大家眼中成了一个神秘人物。
二爷行事虽然诡异,但因在村寨中辈分大,且平日为人还算过得去,大伙对二爷的态度也十分尊敬。再说,远亲还不如近邻,大家伙从没讲究过二爷。
每次二爷回来,我们那个单调、贫瘠的小村里都会引起不大不小的震动。许多人像看亲戚一样聚拢到村口的老猴梨树下,不论老少,都和二爷老热情打着招呼。二爷在众人招呼声中,一味点头应承,布满皱纹脸上,显现若有若无的笑容。他伫立下来,伸出那青筋突兀的手,悉悉索索在口袋里摸上一阵子,总会从中摸出些东西来,有时是带过滤嘴的香烟,有时则是小孩子爱吃的水果糖。这些东西,在那物质贫乏的年代,是很少见的稀有物品。大伙忙不迭地伸手接上,大人吸烟,小孩吃糖,都随着二爷一道慢慢地走进村庄。
二爷的家住在寨子的东头,屋后是块清翠的竹园,满是修长的竹子。到得家里,二爷手拿扫帚,屋前屋后彻底清扫,地上看不见一丁点垃圾。尔后,他让随他而来的两人在堂屋神龛下摆一四方桌子,把箱子里的物件一件件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方。自己手中则拿出三支香,点燃,恭恭敬敬地作揖。随从的人似乎很熟悉其中的祭拜程序,不待二爷吩咐,自个爬上桌子,接过他手中的香烟插进神龛下的香炉里。
我曾经多次看见过二爷的祭拜过程,摆上桌子的那些东西,只是揉得皱巴巴的几本线装书,画在纸上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神像 ,还有,就是桌子上方一块肥美的猪头肉和桌下一只绑缚着的公鸡。一切妥当,只见二爷一改晚日慢吞吞的模样,伸手从桌下捉出那只公鸡拿在手中,张开的嘴凑近鸡冠,还没看清是咋回事情,鸡冠便被他咬破,殷红的鸡血汩汩外流。整个公鸡也被他拿在手中倒竖起来,在面前不停旋转,口中念念有词。
阳光好得出奇的日子,二爷总在天坪里摆上一把竹制的靠椅,整个人斜靠在上面,手边的小方桌上,摆着一茶缸冒着热气的茶,靠着一杆长长的烟杆和他的拐杖。随他而来的两个人,则坐在他旁边,同二爷交谈。漆黑的屋顶飘出蓝色的烟雾,不久,猪头肉肥美的香味便在整个村庄的上空飘荡。儿媳打开门,吱呀声中甜美地呼唤二爷——“爹,吃饭!”二爷便招呼客人上座,吃饱后才打发来人离开村庄。
二爷膝下三子,都是年过四十的人了。二奶奶过世得早,四个孩子都是二爷一手带大,一边做爹一边做娘。听奶奶说,那段时间里,二爷的日子过得极其艰苦。二爷硬是扛起生活的重担,先后为四个孩子接了媳妇成了家。二爷在完事之后随着小儿子一道生活 ,儿孙满堂的他,过上了清闲自在的生活。儿时的我,眼见二爷的经历,闻听二爷的传奇,对二爷极其佩服,甚有五体投地之嫌。但我极其清楚,对于二爷的钦佩,其中有猪头肉的原因。
二爷在家的日子里,上小学四年级的我,出于对神秘的向往,周末时总跑到二爷家里借二爷的书看。二爷从来不拒绝我的要求,但不让我把他的书拿走,只允许我在他面前看。那些线装书我全读过,读后始终不明白那上面说的是什么,只看见些可认识的清秀小楷毛笔字整整齐齐的排列着,还有,就是些我怎么也不明白的图形。遇到不理解的地方,我问二爷,二爷从来都不告诉我。遇到认不着的毛笔字,我向他请教,他却不厌其烦地教我。
如今想来,二爷这样做,恐怕也有他这样做的道理,如他不给乡邻们看日子做法事一样,只是大家不明白而已。
二爷做法事,我亲眼目睹过。
一 位几十里外远亲的老者去世, 请上二爷。埋葬的前夜,刚好奶奶带着我赶过去吊唁。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十三口铁铧放在火中被烧得通红,取出,间隔一定距离一字排开。那红红的铁铧,在夜里格外分明的刺着众人的眼球,铁铧之上,红星闪耀,围观的我,感觉阵阵热浪扑面。只见二爷身着法衣,在神桌前将自己的鞋子不紧不忙地脱下,伸进一个盆子里用清水将脚洗净。他徐徐走出,来得铁铧之前。之前老气横秋的二爷不见了,他一改往日的模样,左手持司刀,神情严肃,闭目,默毕,精神抖擞地赤足从通红的铁铧上走过。每踩上一铁铧,二爷脚下都会发出嗤嗤声响,随之升腾的是股股青烟,似是正在灼烧二爷的脚。胆小者,双手掩目,每冒出嗤嗤声响,便发出一声惊叫,满是恐惧。二爷无动于衷,依然神色平静一步步走下去,直到走完那十三张铁铧方才罢休。二爷走下铁铧的瞬间,双手端起其中一张铁铧,主人家手持一个盛满油的油瓶,紧紧跟在二爷身后。二爷张嘴吸油,一边走一边将油喷到铁铧之上,飙起火光的同时,发出轰轰的声响-------
二爷走了,在我还没有长大的时候永远地走了,他被大伙埋葬在村庄后面的一道水沟旁。那块墓地据说是二爷临死之前为自己寻上的,他儿子还按照他临终前的遗嘱,在坟前栽下两棵松树。一年四季,墓前都有一道清澈的溪水流过,在苍翠青松的映衬之下,发出嘀嘀咕咕的声响。二爷死后的几年,他的孙子考上了一所全国著名的大学,娶了一个城里的女子,后来还做了教授。村寨中的老人都说那是二爷的功劳。
我不相信那样的说法,迷信。但二爷的去世对我来说,或许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因为他带走了一些我至今仍然不明白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