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光是这样一条河,母亲伫立其上,河水从她的身边流过。那流过的不仅仅是时光,而就是母亲的生命。这个时光的村落里,母亲逝去的年华再也找不回来。穿梭在这个村落,我迷了路。徘徊着,我千方百计地要找回角落里即将要被遗忘的往事。
母亲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如所有农村的劳动妇女,她只想平平淡淡过好日子。二十岁的一个日子,她嫁给了父亲,从此开始了她的辛路历程。
父亲在那边与大伯关系处不好,被迫过来母亲的村子里生活。因为是上门,父亲与母亲在村子里的压力很大。而母亲的祖父一辈是地主,旧时候被激烈地批斗过,有的死于非命。母亲亲身经历过这些磨难,她的一个祖母就是被迫害,打掉了下巴,吃不了东西而饿死的。因此,她生出了一种心理,村上的所有人都看不得我们家好,时刻等着看我们家的笑话,她一定要直起腰膀,抬起头来。母亲弱小不堪,她的个子不及一米五,黑黑瘦瘦的,她就是用这弱小的肩膀挑起了我们这一个家。
最初,家里只有两块长满了杂草的地,是生产队时分到的,和现在荒弃的地没有多大区别。母亲就扛起锄头镰铲去地里挖地,除草。粗糙的贫瘠的地整好后,她细心地种上粮食。
那时,家里确实是一贫洗,他们没有自己的房子,住的是别人屋旁的小茅屋,承受着风吹,日晒,雨淋。
自从有了我们几个孩子,母亲没有了大的抱负,她的内心平淡了。
我是母亲的一块心病,我从小与她不亲近,我不听她话,甚至会讨厌她。我生病了,她不会关心我的,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她板着一张脸说:"叫你多穿几件衣服,你逞什么能?生个病还要浪费钱。你一天能做几个钱?"我上学穿什么衣服,穿几件衣服,她总是要管,我不喜欢穿那些难看的衣服,她就逼着我穿,"多穿几件死得了你啊!"每次我反抗,她都这样骂我。我硬着头皮穿好,到了学校又嫌弃的脱下来,扔在一边,和班上的同学玩去了。我更不喜欢带伞去学校。可是母亲总是逼着我带,即使头上没有雨。我不喜欢带伞,因为许多同学都不带,我一个人带,和他们就不一样了,人家会说我很奇怪,说我是癫子。常常,我上学时会避开母亲,有时实在避不开了,我就把伞拿在手上,半路塞进草棚里,回家时再带回家。有时不走运,遇上下很大雨,我总是在雨中狂跑,弄得身上湿嗒嗒的,回去又挨母亲一顿骂,她说我没有出息,像傻子。我反而引以为自豪,我以我的反抗为自豪。
整个小学,我都很沉默,我是我们班教室里最卑微,最渺小的那一个,尘土有多不起眼,我就有多不起眼。我恨生我养我的那个家,更恨她。我晚上躺在床上,时常问自己,为什么我会来到世界上,为什么我要来到她的身边。
在外人面前,在同学面前 ,我从来不提她,村上的大叔大妈,几乎都不知道她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她也是不喜欢我的,非常不喜欢,在她的眼里,我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出去外面从不会和亲戚打招呼,给她丢脸。
她喜欢弟弟,弟弟一哭,她就哄得像个香饽饽,弟弟做错事情,她也少有骂他。
小时候,差一点我就被送到别人家去了。因为他们没有钱,养不起我们几个,弟弟是男生,不可能送,只能牺牲我,我因此更恨她。那时家里常年吃不上米饭,只能吃红薯饭,稀稀拉拉的,一碗下去,一两个时辰不到就饿了。因此读书在我们家是一件奢侈的事。况且,村上不读书的人也多,更有的只上了一两个学期,因交不起学费而退学。母亲不是文化人,她没有上过几天书,大字不认识几个,父亲也只上了几个学期,是个半文盲。在村里人看来,我是不应该上学的,读书毫无用处,女孩子是赔钱货,不值得大人花太多的心思。在我懂事后时常听到这样的难听刻薄的话。坐在教室里,我会忐忑不安,我有种预感,我的学习生涯即将止步。老师一遍一遍地催着交学费,交学费!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对我叫嚣:"这点小事做不好,读书有什么用!"这些加剧了我的恐惧。
我每天提心吊胆的坐在破烂的教室里,厌恶地听着老师重复那几个未交学费的同学名字,起初是一长串,渐渐地变短,最后变成了两个,一个,但我永远在里面。
时间在向前,我的那些恐惧越来越淡,因为每每在期末,总能交上学费,我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办法,可我竟然习惯了,我把她的这些做法当成理所当然的。她的唠叨依旧,让我厌烦。我总想着快点上初中,离开家里,远离她一切的谩骂。在2006年九月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我如愿以偿地远离了家里,远离了村里,来到了几十里之外的初中,一个星期只回家一次。
然而,初来那几日,我却天天想着家,想念她的唠叨,甚至是在梦里也有她的影子。她的唠叨越来越少了,如同时光的流逝,她对我不太管了,唠叨也渐渐淡去。我在后知后觉以后,内心开始莫名地内疚与不安。
她在一天一天地衰老着,坐在家里,我常常注视着她,却想不起她年轻的样子里来,我甚至怀疑,她年轻过吗?
放假的时候,我从镇上回家,她不再要求我去干各种农活。早上,我起床,她已经出去,我在做好了饭菜,她仍没有回来。我总要到地里去叫她。她瘦弱的身子在空旷的地上显得突兀,她双手紧抓着锄头把,棕褐色的皮肤下,青筋已经凸起,沉重的锄头在她的手上越发地有力,一锄又一锄,将那地皮翻了半个身。
"妈,回家吃饭了。"我总是这样叫她。她回过头来看我,又抬头去看看天,叹一口气,并不丢下锄头,而说:"就回了。"我于是回家等,常常等上二十分钟,母亲才扛着锄头回来。
一晃,初中的三年又过去了,我上了高中。那个时候家里经济尤其低弥,破旧欲塌陷的房屋等着被重建,弟弟要上初中,姐姐的大学刚刚开始,而母亲,她一身的病痛来不及治疗……我上不上高中在这里面是微不足道的。
上高中的第一天,我深深感慨了一番,没有料到自己可以上高中。随后竟也淡忘了,学业的繁重,我常常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回到家总免不了开口要钱。久而久之,每次我打电话回去,她的第一句话就是:钱还够用吗?我只是握着话筒说不出话来。
谈钱伤感情,我从前伤她太深了,现在反过来她伤我也深。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但再久而久之,我又淡忘了,到后来我忙着高考,连电话也少打了,无形中仿佛与家里隔绝了,与母亲也隔绝了。
高考完,我拖上行李,如释重负地回到家里,家里已经大变了一个样,房子建好了,傲然的立在那里,展望着这个世界。我终于知道,母亲又并不平凡,她哪里是没有抱负啊,她只是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我们的身上,我们就是她的伟大抱负啊!
我当时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母亲,告诉她我回来了。可是,房前屋后,没有她的影子。到了正午,母亲回来了,她戴着破烂的草帽出现在我的眼前,那帽檐已经脱落,一条又一条吊在帽子上。她走近了,越来越近,我看清了她的面容,深深的沟壑爬满了她的脸庞,深褐色的皮肤如同苍老的树皮。她摘下了草帽,进了屋檐。没有了阳光的照耀,她满头的银发依然是熠熠生光。她的嘴一张一翕,说着些什么,可我听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原本应该整齐洁白的牙齿许多已经脱落,而剩余的也是摇摇欲坠。她吃得越来越少了,可是做农活那么累啊!我后来发现,不是她不想吃,而是,许多东西,她真的已经咬不动了……
时光如流水,匆匆向前,隐藏在时光村落里的往事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母亲在走向苍老,再回首,多少华年已经落下了帷幕。从小学到大学,我非但没有走近母亲,反而离她越来越远,我只是自私罢了,我多自私,吝啬的不肯挤一点时间来给她打一个电话。往事如烟,轻而易举就可以散去了,什么也不会剩下,我留给了母亲什么呢?只有我的固执,我的自以为是。我是一个可笑的孩子,我在与母亲一起生活的时光村落里迷了路,长大了,我又想走回去,因为那里充满了母亲的气息,可是,我还回得去吗?真的回得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