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孩子,干活是必须的。尤其是在我小的时候,家里劳动力本来就不多,况且当时生产还很落后,基本上得靠人的体力,家中有头牛已经是相当先进的生产方式了。爷爷宠着我,不想让我过早的干农活。直到我长到五六岁了,实在拗不过别人的议论和指指点点,才开始让我帮着干一些简单的农活。
记忆中,爷爷让我做的最多的就是陪着他去放牛了。
当时人民公社解散没多久,靠全家人省吃俭用积攒下几个钱,爷爷用全部家当到外村买回来一头小母牛,杂乱的黄毛、瘦得能看到一根根的肋骨,加之个头又不大,被我们亲切的唤作“小黄”。小黄很不为村里人看好,可爷爷把它当宝贝一样看,这可是全家土地耕作的主要力量啊!爷爷每天早早地起来,牵着小黄去村边放牛,等大家赶到地里开始忙家活时,小黄已经吃得八成饱了;农活间隙时,爷爷也会牵着它到地头去充饥;干了一天的农活后,还要给它拌些谷糠增加营养。在爷爷的精心照料下,小黄逐渐长大,可能是干活太早的原因,它的个头和村里其他的成年牛相比始终要小一些,因此,我们仍叫它小黄。小黄很争气,转年就生了一头牛犊。爷爷兴奋地掰着手指头跟我说:“两年下三个犊儿,那才是好牛啊,小黄就可以,不信你等着看吧。”果然,小黄接二连三地壮大着牛群的队伍。爷爷也就开始独具慧眼地仔细挑选着,看得上眼的母牛就留下,其他的小牛等个好价钱就卖掉了。
这样过了四五年的时间,家里竟然换了几代牛。在爷爷地精心挑选、喂养下,家中养的牛体质越来越好,毛色亮、身体壮,“小黄”的称呼也逐渐在我们口中变成“老黄”,因为它已经成了名符其实的老牛。可无论家中牛品种如何更替,爷爷却从来没考虑过换掉它,用爷爷地话说,它是“为家里做过贡献的,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牛群中的牛毕竟都是老黄的后代,因此,别看老黄的个头小,在牛群中可是很有威望的,而且它也很通人性。故而,放牛对我来说是最轻松的农活了——农闲的时候,每天早上,我在前面领路,老牛跟有后面,再后是两三头壮牛,爷爷在最后,挥着鞭子。放牛的队伍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牛的缰绳是盘在牛角上的,尽管会路过村头的庄稼地,但有老牛带队,有爷爷监督,后面的牛从不敢调皮。曾经有种田人对我们这种驱赶牛的方法不放心,认为路程远了,散放的牛必然会遭踏庄稼。于是和爷爷打赌,一路跟随着我们二三里路,直到牛群上了荒山,看着如同纪律严明的军队一样秋毫无犯的队伍,种田人算真正心服口服了,连连称奇。
山上是一片天然地草场,我们的所谓放牛,其实只需要看着牛群静静的吃草,感觉到牛距离我们有些远了,就吆喝一声,老黄会带着牛群转过头来向回吃。即便有哪个贪嘴的牛不听吆喝,也只需随便捡块应手的石头,远远地扔过去,便立时会打消它反抗的念头——爷爷的扔石子技术可是非同一般,好多牛都知道被真的砸着时的感觉,因此,我也可以浑水摸鱼,唬得牛群相当听话。山腰间有一股纯正的山泉眼,只要不是特别干旱的季节,便会涌出甘冽的泉水,每到渴了时,人在上游喝,牛在下游饮,互不干扰,只要带上干粮,中午不需要考虑回家的问题,一出来就是一个整天。牛群安闲的吃草,爷爷就会带着我去爬山,给我讲好听的故事。
老牛从不发脾气,但也有例外。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去放牛,听着我吹嘘家中老牛如何听话,有个小伙伴很不服气,想让我表演给他看。于是,我学着日常爷爷调教老黄时的样子,吆喝、响鞭配合着石子,老牛就如同故意气着他似的,比平时更加听话,一板一眼地服从着我的每一声吆喝和响鞭,我们两个一个指挥、一个动作,好象动物园马戏表演一样。看着小朋友羡慕的神情,爷爷憨憨地在一旁笑。
就在我们玩得高兴的时候,记得是家中来了客人,奶奶派姐姐来唤爷爷回家。爷爷看我们有一群孩子,当中还有几个十四五岁的,于是放心地回家去了。
爷爷不在,我成了统率我家牛群的最高首领,一时不禁得意忘形起来,加之小朋友的吹捧,居然突发奇想要给大家表演骑牛。尽管老牛非常温顺,可从来没有被人骑过,一时受了惊吓,狂奔起来,重重地把我甩下了牛背。幸好我被甩在了山边的土坡上,没有摔坏,但一身的土。小伙伴们都吓坏了。气极败坏的我挥着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老牛,老牛则只能无辜地哞叫着。待我发泄完毕,看着老牛身上的鞭伤,心中也很不是滋味。
那是记忆中老牛的唯一一次“耍性子”。
这样在放牛中度过了我童年的时光。到我上中学时,已经不屑于在农闲的时候陪爷爷去放牛了。即便家中真的安排了要去帮忙放牛,也试着向爷爷撒娇,征得允许后,偷偷地逃回村里去跟同伴们玩耍,快到傍晚时,再到村口迎接回家的牛群队伍,装作放了一天牛似的。每每老牛见到我,总会兴奋地哞叫着打招呼,爷爷也总是笑呵呵地,悠然地甩着鞭子,驱赶着牛群。那时的我,无法体会放牛的乐趣,现在想来:奔跑在绿毯似的山岗上、挥动鞭子扯出几道响亮的裂空声、吹几声尖哨,任其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多么的自在逍遥;率性地在山岗上或坐或卧或躺着,静静地听着牛群咯吱咯吱地咀嚼着青草,欣赏它们挺着圆鼓鼓地肚皮、甩着尾巴扭动着走来走去的样子,又是多少人向往的田园生活啊!
几年后,我考上了远方的学校,离开了家乡。每年难得几次的回家,总能习惯性地听到老黄欢迎的哞叫。等到毕业了,找了工作,回家更加显得难能可贵的奢侈。然而,在我越来越少的回家次数中,不记得是哪一次,耳畔却没有传来久违的哞叫,才知道,老黄已经故去了。为了纪念,家中留下了那张牛皮。
后来,随着农机的购置和牛奶价格的上涨,黄牛的耕种功能逐渐被奶牛的即得利益所取代,乡亲们宁愿在家中供养着什么也不干的奶牛,也不愿廉养勤劳的黄牛了,家里剩下的几头黄牛便最终没有能够逃脱被杀或被卖的命运,陆陆续续的离开了,却仿佛从来没来到过似的。
再后来,纷纷扬扬的奶粉事件波及所有的奶农。由于没有了收购商贩,新鲜的牛奶一夜之间成了没人要的东西,乡亲们不明白,为什么奶牛身上挤出来的奶,竟然成了危险品?在惊奇、诧异和无奈中,奶牛的地位便发生了变化,不能够带来财富、又不能干活,凭什么还要给它吃好的、喝好的?久之,奶牛也重复了黄牛的命运。
家中没有了牛,放牛也就成了真正的奢望。可每次我回到家,爷爷还会数叨当年放牛的日子,数叨当年那个顽皮的小孩子和那几头黄牛。……
最后,爷爷的数叨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