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冬来,父亲离开我们已31年了。1981年9月8日(农历八月十一日),父亲因患急性胃肠炎并发急性肾功能衰竭,在转往淮安县人民医院的途中,停止了呼吸,走完了他58岁的人生之路。
1.
父亲的个子很高,大概得有一米八的样子,庄子上的人都叫他“大个子”。除了劳作,工余最大的嗜好就是看书。所看的书籍门类无所不包,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时事政治,学生课本他都看。
父亲看书的时间可谓是见缝插针:吃饭时看,常常因为看书入迷而忘记了添饭。当然,哪怕只有一个人在旁,哪怕饭盆触手可及,他都会呼唤你帮他添饭,自己则几乎从来“动口不动手”。有一次吃早饭,桌子前只有父亲和我爷儿俩,父亲边喝着稀饭就着小菜,边看书,当他一碗快喝完的时候,我便悄悄地溜了出去,隔着门缝远远地看父亲会否自己添饭,只见他一碗喝完,扬手便将空碗递向我的座位前,好一会儿,不见有人接碗,这才发现我跑了,便大声呼喊“丫头,死哪去了” ?(我的乳名叫“喜丫头”,传母亲生姐姐前后曾有过两胎夭亡,到生我的时候唯恐不能存活,便遵乡间习俗给“惯孩子”取一个贱名,邻居家的哥们中多有叫“大丫头、公丫头、长丫头、招兄、来弟、刘锅儿的”)所以,小时候帮父亲盛饭是母亲、姐姐和我及至后来的妹妹必然的功课。父亲另一个看书时间是如厕,也许是书中的情节扣人,有时一蹲竟是半个小时。睡觉前看书,睡觉中看书。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睡眠总是不太好,常常失眠,这时候他总是拿起床头放着的书,迎向昏黄的煤油灯,看上一会儿,直至有了新的睡意。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的分工很明确,男主外,女主内。朦朦胧胧的记忆里,生火做饭,洗碗喂猪,缝补浆洗大都是母亲的活儿,而父亲放工回家总是抱起我,找来一本书。父亲看书,起先是看,接着是读,读着读着竟唱了起来(唱读),长此以往,一听父亲读书,我便昏昏欲睡,大概这也就是条件反射。也许我后来的音乐细胞就来自于父亲的唱读。
父亲说他年轻时生过一场病,好像叫做“脾块病”(虐疾),从治疗到恢复躺在床上一年多时间。老宅后面住着的是一同族的大户人家,官至南京税务局驻光明烟厂稽税员,解放前夕合家移居台湾。他们家收藏有大量图书,在父亲生病期间被一一读遍,其中不乏中外名著。在我很小的时候,房梁上悬挂着一个陈旧深大的柳编篮子,常年不曾拿下来看看。出于孩子的好奇心,趁大人不在,我将桌子上架方凳,方凳上架板凳,捧下篮子一看,哇!厚厚的灰尘下是满满一篮书,这些书都很厚,有些是几册装订一起的,有些是大开版黄页线装书,这些书一色的繁体字,竖排版,有些书页里大字间夹杂着小字。后来知道这些书中,有《三国》《西游》《水浒》《红楼梦》,有《隋唐演义》《封神演义》《楚汉相争》,有英国小说《牛虻》,前苏联小说《卓娅和舒拉》,更多的是至今也没弄清楚的说不上名的书籍。真的,很难想象只读过小学三年级的父亲,当时是怎样读懂这些书的(更难想象今年86岁、一天学堂没进过的二叔,居然能看懂我那本竖版繁体三国演义)!
清楚地记得,父亲第一次教我读《卓娅和苏拉的故事》,是在一个暮春的饷晚,大概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他读一句,我跟一句,完了让我读给他听,我总是把“卓娅”读成“diaozao掉枣”,纠正再三,我愣是改不过来,父亲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几十年过去,这个场景从来不曾忘记。
父亲的记忆力特别好,说他是“博闻强记”一点也不为过。只要他看过的书,他对书中故事的情节、人物的姓名、个性的发展都能如数家珍。上世纪六十年代,农村都是大集体生产,繁重的体力劳动中,总要安排一段短暂的休息时间,这时,父亲的周围总会围着一群人,席地而坐,“吧嗒”着汉烟锅,听父亲讲“前朝后汉、瓦岗英雄”。在那个年代,农村的文化生活一片空白,农人在工余的时候大都无所事事。这样,夏日的树荫下,冬天的火盆旁,仲春的堤坡上,深秋的暖阳里,总能见到父亲的身边三五拥趸,或搓着麻绳,或编着蒲鞋,或捻着棉线,聆听父亲讲述书中的故事。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气愤时众人咬牙切齿;开心时则笑得前仰后合。哪怕是遥远无极,哪怕是反反复复,大伙一无返顾,孜孜不倦。现在想来,这恐怕就是父亲看书的原动力!顺便交代一句,庄子上在父亲的同龄人中,读书识字者凤毛麟角,寥寥无几。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成了父亲的一个听众。在我四、五岁时,父母亲就分床而居。姐姐和母亲同床,我则与父亲同睡(如果家里来了亲戚,则会重新调整),奶奶另有一张小床。一年四季,我在父亲的脚下睡觉,因为他个子高,常常脚伸到被子外面,少不得让我帮他掖紧被筒;屈腿翻身得统一行动,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弯套弯。冬天边帮他焐脚,边听他讲那些似懂非懂的道理,或有兴趣或无兴趣的故事,口中不时地查问我“丫头,你睡啦?”偶尔装睡,他便骂一声“妈个巴子”,悻悻然不再说话……。所以,在我混混沌沌中,便接受了父亲的启蒙,诸如“融四岁,能让梨”“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等等等等。想来那时的我,哪里懂得这么多的道理,只是父亲的一厢情愿。不过,耳鬓厮磨,潜移默化中,可能塑造了我今天这种与人为善、嫉恶如仇、刚正不阿的性格。当我还不足5周岁时,便被送进了学校。虽有拔苗助长之嫌,但足见作为父亲,期望他的儿子读书识字明事理的良苦用心。
只读过三年书的父亲,虽然读书无数,但动笔的时候不多。在我很小的时候,记得父亲当过生产队的记工员,夜晚偶尔也会帮邻里乡亲写几封家信。仅有的一次毛笔大字是“文革”初期的一九六五年春节,父亲带我去镇上的新华书店买来一幅《毛主席像》,端端正正地贴在堂屋正中央的墙壁上,在主席像的两旁和顶部,父亲用红纸写上“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横批“毛主席万岁”。有趣的是,横批书写的顺序是沿袭他小时候读书时的格式——自右向左!从那以后,书信、春联之类的活计,父亲一概 “动口不动手”了,总是指挥他的儿子,按照他的意图书写表达——这就是我学习写应用文的开始。
2.
父亲另一个爱好是看戏,看电影。六十年代初期,村子里偶尔来一场电影或一场戏,大人们奔走相告,小孩子便欢呼雀跃。这时的父亲总是约上几个同龄人,带上我,不惜徒步十数里,赶来看戏。所谓戏台,也就是倚着一排房子,在场地四周,开挖一步多宽、半人多深的沟,将挖出的土堆到中央,形成一个高台——这就是戏台。有时,为防止顽皮的孩子爬上戏台,还得在戏台两侧埋上篱笆墙,并安排专人维持秩序。而台下则拥挤不堪,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蹲板凳的,爬草垛的,骑墙头的,更有爬上树丫的!远远看去,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好事的年轻人为争夺好站位,他们不顾一切往前挤去,常常激起阵阵人浪,撞得男女人等前仰后合,骂骂咧咧。父亲个子高,不屑前挤,远远地站着,都能看到。父亲将我高高举起,骑在他的脖子上,我双手扶着他的头,他则抓住我的脚,就这样,我是高高在上,一览无余。也不知道演些什么,唱些什么,只见五颜六色的花脸,千奇百怪的服饰。那时的我,只认识戏台上“两个”人——好人和坏人,好人大都挺胸抬头,器宇轩昂,坏人则弯腰曲背,鬼鬼祟祟,外加一副三花脸。朦胧记得看过的戏有淮剧《杨家将》,《西厢记》,现代剧《江姐》《红珊瑚》等等。
每次伴随戏子演出或电影放映的,总有三五小摊贩,他们早早地吃完晚饭,或推着独轮车,或挑着货郎担,或提着篮子,从四面八方聚拢在戏台或露天电影场周边,挑避风处搁起柳匾,支起马灯(桅灯),摆上香烟、洋火、桂花糖。旧时的火柴称洋火,一如洋钉(铁钉)、洋丝(铅丝)、洋碱(肥皂)、洋油(煤油)、洋布(棉布)、洋袜(纱袜)、洋瓷缸子(搪瓷杯)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更早的时候,这些生活物品,国内均不能生产,得从东洋或西洋国家进口,所以这些东西都被称作“洋货”。直到许多年以后,这些物品都已国产化了,而带“洋”子的称谓却久久难以改变。
不大的柳匾里,除了香烟火柴糖果外,少不得还有瓜子、花生、糖麻花之类,可谓应有尽有,琳琅满目,引得孩子们流连忘返,不舍离去。
每次看戏中途,或电影换片之间,父亲总会带我来亮着马灯的货郎摊前,一分钱两颗炒米团(用糖稀将爆米花粘成乒乓球大小的团),五分钱一块金刚脐(用发面烤成梅花状的面制品)。要知道,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适逢三年自然灾害,并非每个小孩都能尝到“金刚脐”,更多的只是咂着嘴巴、流着口水馋巴巴地看着我们吃,这恐怕就是我儿时记忆里的小幸福。
3.
尽管父亲的身材魁梧高大,但却拥有一双灵巧的手。
如今,乡下的生活用具基本上都是由工业化生产的,诸如麻袋、编织袋、塑料绳索之类,洗锅把、扫帚把、箩筐之类,购物篮、塑料筐、塑料盆之类,婴儿摇篮、学步车之类等等。而在父亲的那个年代,这些用品,都靠自己制作。
早春,父亲在房前屋后、圩头河堤插上多年生荆条——水杨柳,紫穗槐,腊树条(至今不知道这种灌木的学名,老家人都这样叫)。水杨柳绵一些,紫穗槐韧一点,腊树条柔一些,有时也会选用桑树条和檀树条凑合。按照编织物不同的用途,选用不同的荆条,父亲用他那长满老茧的大手,灵巧的编制出各种各样的生产生活用具:洗菜的菜篮子,独轮车上的大框,拾粪用的粪兜,打猪草的篓子。一个个形状各异,有圆的、方的、长的,有高的、矮的、扁的。最绝的当数一种叫“猫叹气”的储物篮子,选用细致匀称的柳条,编织成圆底大肚细颈、状似小口细釉坛子,配上麻花状的提手和柳编盖子,用来储藏春节制作的食物——肉圆、馒头、糕点、咸鱼、腊肉、香肠等等,悬挂在屋梁上,既防鼠,也防霉,馋猫见了无可奈何、摇头叹气,故名“猫叹气”。
“没牢蹲锅腔去”(没有牢房的话,你就自己钻锅腔里蹲着去)!——这是儿时大人们呵斥、驱赶顽皮捣乱的孩子们的常用语,这“锅腔”便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甚至七十年代苏北乡下人家的一大“家具”。最初的记忆里,许多人家没有锅灶,就用泥塑一个圆形小底大肚一寸多厚的土瓮,上面放一口铁锅,旁边开一小洞,便用它生火做饭,俗称“闷灶子”,也叫“锅腔”。烧锅腔的人家无一例外的烟熏火燎,屋子里墙壁、横梁、物件漆黑油亮,屋子里的人走出来都是灰头土脸的。把锅腔做高做大,便可也用来贮藏粮食(许多人家是锅腔空空,走近来轻轻敲击,便发出“嗡嗡”的声响)。别人家的锅腔形状怪异,似圆又方,制作粗糙,而父亲塑造的锅腔形制独特,从和泥、捏造、修饰、抹浆、晾干每一道工序都十分严谨,两尊1750px×1250px×3500px长方体状的锅腔塑就。垫上两块隔湿板,东西房内各摆一尊,用来存放粮食。注满一锅腔小麦,得有两三百斤。看着我家的锅腔,方方正正、表面光滑、棱角笔直,在小伙伴面前,没少让我炫耀和自豪!
初冬时节,父亲从圩沟旁,芦荡里收得几捆芦柴,打掉枯叶,剥去膜,用一种专用柴撕(三寸长,两寸粗的圆木上纵向开槽,槽中嵌一钢片,手握芦柴从中抽过)将芦柴撕开,薄薄的摊在打谷场上,然后用石磙来回反复碾压, 这就成了蔑制品的原料——柴蔑子。 在雨雪天气、不上工的日子里, 父亲用这些柴蔑编织各式各样的生活用品——贮藏粮食的箩底、碓箩、窝折,床上的芦席,贴墙的墙席,吊顶的天花席,母亲的针线匾,打猪草的麻篮……
相比别人的编织物,父亲的编制品更注重造型和牢度(耐用性),每一只都像是艺术品,可谓匠心独到。除此以外,父亲还擅长修屋抹墙,栽花种树,收割打场,搓麻绳,扎笤帚,打草鞋,样样都是行家里手,得到了邻居们的广泛赞誉。父亲经常对我说:对树木的培植就像对孩子的培养一样。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容易受到各种不良环境的影响,也就像树木生虫、分杈一样,需要适时的修剪、治虫、浇水、施肥,正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父亲腌制的咸鱼腊肉、时令小菜堪称一绝,至今常常忆起父亲腌制的酱黄瓜、大头菜、豆瓣酱、雪里蕻和糖醋蒜。腌制好的雪里蕻小菜里,夹杂着炒花生、萝卜条加香菜又鲜又脆,煞是好吃;糖醋蒜选用的是五月初的嫩蒜头,洗净晾干,码盐加糖泡醋,叠放在小口龙坛里密封腌制,吃起来无需去皮,蒜香浓郁,清甜可口。如今,这些小菜在超市里虽随处可见,但无论如何吃不出当年父亲制作的风味。
4.
父亲经常教育我们的是“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卧如弓”,父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父亲的生活极具规律,在公开场合,从来不抽烟不饮酒。在家里看书时,偶尔燃上一支卷烟,吸上两口,马上用火柴盒压灭,晚上睡觉前再吸两口,再压灭;父亲床头的桌子上,放着一瓶散装白酒,晚上躺在床上看书,间或拿起瓶子,抿上一小口,赶快用橡皮塞塞紧。如此消耗一瓶酒少不得也有一两月。这期间还有我的帮忙——父亲不在的时候,我会偷偷地如法打开塞子,抿上一小口,虽又呛又辣,可过不了几天忍不住再尝一口。尽管如此,似乎父亲没有察觉,从来不曾揭穿我的“小把戏”——这便是我喝酒的开始。
“不求吃好,但求吃饱;不求穿好,务求干净”是父亲的又一座右铭。父亲对自己的衣着服饰十分苛刻,在这点上,没少跟母亲有过争吵。因为在那个年代,缝补浆洗都是女人的事,父亲总是反复叮嘱母亲,缝补要服服帖帖,浆洗要干干净净。
从记事起,就记得父亲坚持每日早晚刷牙,几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这在现在来说,实在是不值得说及的事,然而,在六十年代的乡下,在父亲的同龄人中可算是独树一帜。因为在我很小时候,在周边的爷爷叔叔们的家里,根本很难找到一支牙刷!这由不得你不信,常常看到他(她)们在洗脸的同时,顺便将整干水的毛巾塞进嘴里,上下内外揩擦牙齿,这就算是清洁牙齿,让你看上去真的很恶心。这些敦厚的爷爷叔叔们,咧嘴一笑,常常露出一排排“黄金牙”,未曾开口说话,口中的气味,早让你退避三舍!不过,父亲刷牙并不得法。一支硬毛牙刷象木锉一样反复使用,刷毛早已卷曲外翻,可依然不舍扔掉,以至于父亲很早便患有龋齿,牙痛剧烈时抱头打滚,也常常采摘一种牛羊不吃的叫“大头草”草药熬汤含漱,以清火止痛。相反,那一排排让人讨厌的“黄金牙”倒是相安无事(现代医学研究表明,牙垢可以保护牙齿免受细菌侵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灰色幽默。
(七十年代、乃至八十年代以后,庄稼人出客前,也尝试着用2分钱一包的牙粉,代替牙膏刷牙,有的家庭连牙粉都没有,就干脆捏一点食盐放在牙刷上刷牙——这是另外的话题)。
父亲持家理政强调计划性。在那食不果腹、衣不暖身的年代,在青黄不接的春三月,村里人常常无米下锅,而我们家则“细水长流”,不曾断炊。因此常常有邻人前来借粮,父亲也会根据情形,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至今清楚地记得,月夜里陪同父亲送山芋干到舅妈家,扛玉米粒去姑妈家。每逢收成季节,我们和姐姐常常念叨邻居家米饭、水饺、“猫耳朵”(类似馄饨的夹肉面食),父亲总是谆谆开导:“丰年想歉年,收时想荒时,日子长着呢”。在我的记忆里,除了逢年过节,除了家中来了亲戚,很少能开荤,很少能吃上一顿白米饭。
5.
父亲是个大孝子,这在四乡八邻中是出了名的。
我对奶奶的印象非常模糊,收肠刮肚也记不起奶奶的模样,隐约记得她的个子比较高,长得比较瘦削。打从我记事起,她就瘫在床上,后来知道奶奶得的是“中风”,父亲令我和堂哥(大丫头)轮流伺候。冬天帮奶奶搓揉她那麻木的腿,陪她说话;夏天帮奶奶扇风纳凉,驱赶蚊蝇,奶奶则重复她那经典儿歌:
“正月里,是新春,
朱洪武,带人马,打南京
前部先锋吴大海
(三大财物__音)常遇春
二月里,龙抬头
……秦琼……打登州
三月里……
回马枪缴老杨林
……”
讲《杨家将》的故事,讲《孟姜女哭长城》,讲《花木兰替父充军》。你还别说,大字不识一个的奶奶,居然讲出一大推有鼻子有眼睛的故事!不过,故事讲腻了,我们都感到乏味。借口尿尿,不时地溜出去透透气,玩耍一会,奶奶便躺在床上大叫“大丫头,喜丫头,都死哪去啦?”。堂哥大我两岁,显然比我有心计,小伙伴们一到,他便跑得无影无踪。可我不敢跑,因为只要奶奶在父亲跟前一告状,保准一顿“皮肉之苦”!而二叔至多对堂哥一顿大骂了事。有时候,奶奶自己责罚我,哄我来到近前,用她那钢丝钳般的手抓住我,另一只手摸起她的拐杖,敲打我的脊背,直至我求饶“再也不敢跑了”,足见奶奶的性格十分刚强。
奶奶一卧三年,闲得无聊时,看天气干旱,父母在生产队里挑水抗旱,十分辛苦,就叫我将菩萨搬到太阳下曝晒,说菩萨晒出汗了,天就快下雨了。有时候,直接要我用自己的脑门对着墙壁往上磕(一定要让她听到磕墙声响),她则口中念念有词祷告,祈求龙王爷慈悲为怀,天降甘霖,救苦救难于寻常百姓……
久睡生褥疮。为了防止奶奶生疮,需要经常扶奶奶起身擦洗,又因奶奶身材高大,母亲和二婶搞不定,父亲便叫来二叔,兄弟俩一起动手帮忙。有时候,奶奶上马桶,也都是父亲帮着搀扶退衣。
在奶奶瘫痪的三年里,我们家经常是煮两样饭——全家人吃的是山芋、萝卜、棒面粥(玉米糊),另外再单独为奶奶做点米饭馒头。有时候也用洋罐炖米饭——从粮站买来大米,抓上两把,淘洗后放进瓦罐,加入开水,盖上盖,送入刚刚烧好大锅饭的灶膛里,估摸着经过半小时,妈妈手包抹布,掏出瓦罐,揭去盖,一股饭香,弥漫整个茅屋!我和姐姐,咕咕咽着口水,知趣地走开。有时候,奶奶执意要匀一些给她这个孙子吃,父亲便走过来,冲着奶奶大吼:“给你吃,你就吃了!孩子以后吃的日子长着呢!”
至今仍然记得这样的一件趣事,在我蹒跚学步的时候,和所有的小朋友一样——喜欢玩水。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春日午后,父亲不在家,母亲在做着针线活。茅草屋檐上落下的雨水像断了线的珍珠,哗哗地冲刷着门前的泥地,留下一条不深不浅的滴水沟,雨水顺着水沟向西边流淌。无所事事的我,拿出挖野菜的小铲锹,蹲在门槛上,从水沟里挖泥、打堰、戽水。雨不停地下,我不停地戽,直至将门前水沟刮出小小的水坑。傍晚时分,雨越下越大,伴着电闪雷鸣,忽见父亲顶着一块油布,赤脚从雨幕中急急回来,我赶忙躲到一边。父亲进屋后,赶紧搬来板凳,拿来木盆,斜靠着门槛上打水洗脚换鞋。洗着洗着,忽见门外一只老鳖沿着滴水沟从西边爬来,趴在门前水坑里一动不动。说时迟那时快!父亲顾不得刚洗干净的脚,一个箭步冲上去,抓起老鳖,抛向三米外的水缸里(那时,父亲和二叔刚刚分家,我家住三间堂屋,二叔住两间灶屋,两屋之间露天摆放着共用的水缸)。由于动作突兀,第一次居然没能抛进去,老鳖在地上打了一个挺,父亲赶紧冲了出去,将老鳖放进水缸。
在这以后的几天里,堂姐、堂哥、姐姐和我,姐弟四人只要有时间,总是围着水缸看老鳖。嘿,老鳖下蛋啦!小兄妹欢欣鼓舞。迁延数日,鳖蛋在缸底围成一个圈,大概得有二十多枚!父亲就让母亲用老鳖蛋做丸子给奶奶尝鲜(至今也没问过母亲,鳖蛋丸子是怎样做成的)。等到老鳖不再生蛋,父亲便将其杀了炖汤,给奶奶滋补。
平时家里两只老母鸡就是奶奶的“菜篮子”。所生鸡蛋,或切点香葱炖给奶奶吃;或从园子里挖来山药,煎鸡蛋煨山药汤给奶奶吃;或做成鸡蛋粉丝汤给奶奶吃。余下的鸡蛋留着应酬亲友来访。当然,逢年过节,我们大家都能放开裤带、敞开肚皮大吃一顿。
父亲有两个姑妈——我的大姑奶和三姑奶。大姑奶家住本乡蒋码村,膝下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家境不好,以至于每年麦收时节,姑奶便会只身到滨海、射阳、大丰那边拾荒、讨饭,边打零工;三姑奶家住本乡马逻村,身边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孙子孙女众多。然大表叔在外当干部,家境不错,只是姑奶已与他们分家,跟随小儿子(四表叔)同住,境况不好。父亲与她说起为什么不让大儿子接济一下,姑奶一口一个“人家”“人家”,可见姑奶人穷志坚很硬气。
父亲还有两个舅妈——我的大舅奶和三舅奶,住涟水徐集季庵村。大舅奶无出,三舅奶身边四个儿子,这样三舅奶家便将大儿子过继给大舅奶。
小时候的记忆里,每到春节小年过后的正月底,至仲春三月,这个季节适逢农闲,又值青黄不接,父亲盘算着先请两位姑奶,再请两位舅奶来家里住上一两月。
大姑奶爱唠叨,我们姐弟及妈妈、二婶都不太喜欢,无奈有父亲罩着,谁也不敢有稍微的怠慢!特地为她做的蒸鸡蛋,她见桌子底下猫儿叫,居然挖上满满一勺“嗖”地送给猫吃,口中还念念有词“它也是条命哎”,至今我依然耿耿于怀!要知道我们同坐一桌,每当姑奶冷不丁夹菜送给我时,父亲总会眼捷手快地用筷子挡回去,并怒言责备。更可气的是,老人家临回家时,什么都要往她家带!“我家小二子孩子多,没得吃,没得用”,山芋干、棒头面、刷锅把、麻绳、笤帚、芦柴花,嘿!等到二叔独轮车上垫棉被,送她回家时,老人家真是“满载而归”!
三姑奶说起话来轻声慢语,笑容盈盈,脸上堆满了慈祥,很得我们姐弟喜爱。早春二月,父亲让我去带三姑奶回家住住,五六里地,我飞也似的跑到马逻村姑奶家,“姑奶,我爸让我带你回家”,姑奶总是哄我“姑奶忙,明天,明天吧”。我便和表兄弟们疯玩去了。到了第二天,姑奶又说“噢,事情还没完,明天,明天吧”。我如是跑出去疯玩。直到第三天,姑奶如法哄我,我一想起父亲的交待,便嚎啕大哭起来:“姑奶,您再不去,父亲会打我的!”姑奶赶忙将我揽到怀里,一个劲地安慰我“好好好,姑奶这就来,乖”。说完,马上收拾一下,洗脸、梳头、洗脚,换衣换鞋,随我踏上回娘家之路。
三姑奶会抽烟,父亲早早买来旱烟末,放在姑奶床头的凳子上。姑奶会咳嗽,父亲找来搪瓷盆,放些灶膛里弄来的草木灰,摆在姑奶睡觉的床前。姑奶随妈妈睡东间房,父亲和我睡西间房,姑侄俩隔着两块篱笆墙,侃侃而谈。夜里不知谈了多久,因为我早已睡着了;清晨,也不知他们从何时谈起,夹杂着姑奶的咳嗽声,我被他们吵醒了。哎,都说“好人没长寿”,这句话在姑奶身上应验了——三姑奶只活了五十几岁,就患上食道癌过早的去世了,而大姑奶则一直活到九十七岁!
大舅奶针线活非常好,只是眼睛花了,需要佩戴老花眼镜。每次带来我们家小住,母亲总会找出一大堆针线活,请大舅奶帮着做。能够记得的是我七岁时的那件蓝色咔叽褂子(外套),就是大舅奶做的。因为视力不好,两块口袋布,一正一反,好在并不怎么看出来。三舅奶不善针线,独强体力。听说年轻时耕田打耙、收割打场、挑水弄浆样样在行。说起话来,劈里啪啦,带着涟水人独特的侉腔,直让人感觉吃不消。我和姐姐背地里以然喜欢大舅奶,不喜欢三舅奶。
时光荏苒,现如今这些老人都已带着对人世间的眷念、对晚辈的满足,先后“跨鹤西游”了……。
6.
父亲的威严,在家里家外的亲戚朋友中是绝对的,不容挑战的!
父亲亲兄妹三人,排行老大,后面有二叔和姑妈。我的叔祖母去世早,叔祖父赴皖南定居,留下两个女儿,由我的奶奶养大,这样,堂兄妹五人。父亲外表兄弟六人,里表兄弟四人,加在一起,表兄表弟总共十二人,按年龄排序,父亲最长,固在兄妹之间,表兄弟之间,无论生何矛盾,作何事端,都找父亲商量定夺。父亲所到之处,总能调停妥当。说实在的,若在今天,真是难以想象的。如今,兄妹之间,表兄弟之间,亲情,已逐渐被利益所取代。
父亲和二叔各自成家后,一直合在一起生活,直到一九六一年才分家。分家后的二叔染上赌博,掷骰子、推牌九,一发而不可收,家中输得叮当响。父亲知道后,找来二叔,劈头盖脸一顿大骂后,自己则躲到一边暗自落泪。二叔反过来安慰父亲,“哥,说也说了,骂也骂了,你又为何落泪”?第二天,父亲带着斧头、锯子、铁锹,叫来二叔,将我家房前屋后总共七棵大柳树放倒,拉到镇上买了,替二叔偿还了赌债。
二叔告诉我:在他二十九岁时,害了一场大病。那时叫“鼓胀病”,现在说来应该就是“肝腹水”。担架抬到地区人民医院(现在的淮安王营镇市第一人民医院)求治,尽管住院治疗四十多天,然而限于当时的医疗水平,医院宣布不治,动员病人回家筹备后事。可怜二叔,人瘦皮包骨,肚大如鼓,身着送老衣(寿衣),躺在冷铺上,奄奄一息,只等咽气。父亲终日以泪洗面,但仍然不肯放弃,四处求医。也是二叔命不该死,父亲最终通过大姑家的一个远方亲戚(中医),“死马当着活马医”,居然将二叔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这又应验了另一句谚语:“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二叔今年八十又六,耳聪目明,精神爽烁!
打从我记事开始,二叔对我父亲便是言听计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曾有过丝毫的不敬!历经数十年,这样的温情场面,重来不曾忘记——
昏黄的煤油灯下,我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吃晚饭。忽然,漆黑的门外闪进一个高大的黑影——二叔来了。父亲斥责“下次再来,门外咳嗽一声,别给人吓死了”。二叔连应“好,好”,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向父亲汇报白天的所见所闻,小道消息。兄弟俩促膝谈心,一谈就是一两小时。二叔说着、听着、应着、和着,便躺倒在床上,口中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父亲悻悻然,骂一声“死回家睡去”,二叔“哦”, 趿拉着鞋子,推门消失在夜幕中。
如此这般,二叔“早请示,晚汇报”,十数年如一日,一口一个“大哥”,直到父亲离世……。顺便说一下,我的二婶比我妈大一岁,可自从进了杨家门,便一口一个“大嫂子”,直至二婶终老,足见旧时人们的尊卑礼节是何等严肃。
父亲收留杨士平的经历,曾经引誉四乡八邻。
杨士平,本族远支。论辈分比父亲长一辈,论年龄比父亲小21岁,比我大12岁。因其母亲较早去世,其父亲随其叔叔于解放初期远赴台湾,留下士和、士平兄弟二人交给在上海的舅舅照料。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城市人口分流,士平随其四舅回老家生活,时值大队在黄河滩组建养猪场,便住进了猪场。随着“文革”开始,养猪场解散,孑然一身的他,居无定所,无田、无地、无住处。其叔叔、婶婶因其政治氛围不好,自身不保,也都不肯接纳。此时的他,一块芦柴篱笆,斜靠在生产队的牛屋旁。篱笆下,一滩麦秸,一张芦席,一条破被。真可谓凄凄切切……。父亲不忍这个年近二十的族人飘零沦落,力排众议,毅然决然地将这正值叛逆的年轻人带进家来,同吃同住同被窝。时年家中盖灶屋,记得父亲在鲜土墙上挖一小洞,将士平的积蓄单独装进陶罐塞进小洞,外面用泥封好,准备着为其盖房娶妻——其实,我们也直到拿出来的时候才知道。第二年秋天,父亲与族中的叔叔们商议,我家树棒,你家芦柴,他家麦草,大家动手帮其盖起两间小屋。盖好了屋子,父亲就像兄弟分家一样,不忘帮其置办生活用具,水缸、水舀、锅盖、柳木床,一应俱全。
…… ……
在我最初记事的六、七年中,父亲和谒可亲,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和风细雨,润物细无声”。然而,到了66年以后, 随着“轰轰烈烈、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父亲仿佛变了一个人……。
7.
我没见过祖父,早在我出生的两年前就已去世了。
小时候,翻过家中唯一的箱子,见过一张泛黄了的二吋半身登记照,相片中的人五十上下,身着中式对襟长衫,头戴“瓜皮”礼帽,五官端正,目光炯炯。妈妈告诉我,这是我爹(祖父)。
族长杨士仁先生在《杨氏族谱》第一稿中有这样的记述:“杨士荣,生于一九零一年,卒于一九五五年。生性敏捷,文武兼备,智力过人。曾任乡(村)长,镇财粮员。在龚营村习武时,曾举枪打下屋顶上的小麻雀”云云。
父亲很少对我说起祖父,这与他善于讲故事的特性截然不同,个中原因待后分析。从母亲口中,从二叔那里,从老一辈亲戚的言谈中,收集到支离破碎的信息,我为祖父整理出这样的经历:
早在国民党当政时期,祖父曾受聘于乡长李祥生私人保镖(李祥生,张季村小余庄人,解放后定其为“大地主”被人民政府镇压)。李祥生素与龚营大李庄李育之为敌(李育之解放后曾任淮安县县长)。曾经有人从中调停,某日相约在龚营村某四合院内小聚,李祥生为防不测,带上祖父护卫左右。当李祥生走进四合院时,众人起身相迎,但见李的身后跟着一位腰间插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众人便问“这位先生如何请教”?李答曰:“我的助手杨士荣”。寒暄之中,众人试图了解祖父的有何能耐,李祥生便授意祖父露一手。当时屋顶落有几只麻雀,祖父举枪便射,随着一声枪响,麻雀落地,众人惊呼喝彩!
数年以后,祖父摇身一变,成了共产党的保安(相当于派出所警察)、乡长、财粮员,期间有许多人得到过祖父的帮助,其中包刮同村的汪福祥(曾任淮安县农工部长),苏嘴街上端氏家族(曾帮其打赢一场官司)。然而,祖父在财粮员任上,一次在复兴镇开展工作时,冤家路窄,遇见已是祖父上级、来复兴检查工作的时任淮安县长的李育之!李对祖父“跑民主”(参加共产党)表示诧异。当晚,祖父因恐李育之公报私仇,连夜弃官跑到阜宁县益林镇端家七姑处(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在那样的战乱年代,只要由两人以上商量同意,就可以对被怀疑人采取极端措施)。后碾转到上海,最后来南京投靠族中先贤杨汉生(我的叔曾祖父),并急切通知全家来南京安居。母亲回忆,在南京溧水、下关等地都曾留有她们的足迹。由于祖父后来生活不够检点,全家人在南京的境况也差强人意,迁延至南京解放后,在家中亲朋故旧一再催促下,全家人才又回到苏北老家“杨家圩”(文革前,曾在箱子里翻出过一本《工作证》,内有父亲的钢印照片。后来知道,那是父亲在南京浦镇铁路码头干装卸工的证件,是父亲在南京工作过的印记。文革后,这本《工作证》早已不知所踪)。
按照毛泽东《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的标准,在解放初期,依据每户对土地及其生产资料的多寡,分别被评定为“地主”“富农”“中农”“下中农”“贫农”。贫下中农是革命的主力军;中农是团结的对象;地主富农则是革命的对象。父亲曾说过,在农村土地改革中,我家曾分得十三亩地,半头牛(与另一户人家合分一头牛)。我们家被评为“贫农”,可正是因为祖父弃官跑到南京的那一段经历,回来后被改为“中农”,因为南京当时是国统区,这段经历被叫做“流亡”。记得妈妈说过有这样一首歌谣:“翻身棍,三尺长,一头打地主,一头打流亡”。这就是当时的“贫下中农”对待“流亡”的态度。
在我的整个学生时代,直到96年入党,填写过无数次表格,个人成分:“学生”;家庭出身:“中农”。
8.
看过中国近代史的人都知道,从解放初期到文革开始的十七年中,农村工作的重点是恢复生产。从互助组、高级社到后来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尽管跌宕起伏,但强调的是农村经济建设。在这个时期最后几年里,有着我生命中的最初记忆。也就在在这个时期,父亲的天空是晴朗的,心情是敞亮的。然而,一场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改变了父亲。
客观地说,在文革中,作为“中农”的父亲,并没有挨批挨斗,但我所看到的父亲,活得很压抑,脸上再难见到往日的愉悦和笑容。
一九六五年六月的一个雷雨天,63岁的奶奶告别了人世。按照村里的习俗,姑姑为奶奶定制了祭奠用的“牌位楼”,以让我们晚辈三餐供奉,及至次年奶奶周年祭日前几天,大队红卫兵“造反派”,组织“破四旧、立四新、扫除一切牛鬼蛇神”运动,挨门逐户,风卷残云般清理“四旧”。一本又一本古籍,一张又一张字画,一尊又一尊菩萨,一批又一批冥品,或被捣碎砸烂,或被付之一炬。早在几天前,父亲主动找大队副书记(我家近邻)知会,希望对奶奶的“牌楼”宽限几日,待周年祭日那天,连同纸钱送奶奶坟上焚烧。书记当场表示可以。然而,事情当日,一群“造反派”凶神恶煞般闯进每一个家庭,等到我家时,不待母亲开门,早将篱笆门掀到一边,抢走奶奶的“牌楼”,撕下墙上的字画,搜走落满灰尘的线装书籍……。
清楚地记得,那是农历的六月初六,是苏北农村的节庆日。早晨上工前,母亲提早从菜地里割来满满一篮子“道人菜”(一种蔬菜),洗净后挂在门外树杈上沥水,准备中午回来全家包饺子。可是,待到放工回家一看:门,敞开着,屋里一片狼藉!一篮洗好的“道人菜”亦已被人顺手牵羊……。父亲见状,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摔掉草帽,转身出去。少顷,断断续续从副书记家传来父亲的争吵声:“你们这种打砸抢行为,简直就是土匪!”“你说是土匪,那我就是土匪头子?反了你了!”
那天中午,父亲没有吃饭。下午,民兵连长带走了父亲。一连几天,未见父亲上工,出去回来都有民兵连长陪着——后来知道,父亲被带到大队部做检查!
此后的一个星期天清晨,我背着篮子割猪草,走过劳动小学门前,清净的广场上空无一人,学校的正墙上方贴着一条红底黑字大横幅,横幅上写着“杨昆山 杨○山 李○恒检讨大会”。至此,我终于明白父亲在为他的执拗,为他的冲动付出代价。
随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步步深入,“高潮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政治空气空前浓烈,“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旧有的邻里关系、家族关系甚至是家庭关系被阶级成分所裹挟,父亲的脸上写满了阴沉,我们已能感觉到父亲活得很压抑,整天郁郁寡欢,情绪一落千丈。在那以后的数年里,“贫下中农”在父亲面前专横跋扈;“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的家人,也敢与父亲摆谱。回到家里,父亲难掩郁闷的情绪,对我和姐姐及至母亲非打即骂。
相比父亲的倔强、直率、宁折不弯的脾气,倒是一字不识的二叔圆滑而事故,在那“轰轰烈烈”的年代,当上了众人垂涎的饲养员,一干就是八九年。
在那“政治挂帅”“唯成分论”的年代,父亲饱尝了阶级之苦,以至于在姐姐谈婚论嫁时,立誓要找个“根红苗正”的女婿。先后介绍几个条件相当不错的对象,其中一个还是食品站职员,父亲了解到他们家庭成分,大都是“中农” 出身——一概否定!最终选定我现在的姐夫,是绝对的“贫农”,且憨厚老实、兄妹七人中的老大,又是小队会计的儿子。
这样的情形持续到一九七五年,随着“文化大革命”的高烧渐退,随着我中学毕业走上社会,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肉体上,父亲都已感受到轻松,紧蹙着的眉头得到稍微的舒展。
9.
在中学,我是个活跃分子。“大批判”“小评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宣传、演讲,唱歌、跳舞,不谦虚地说,那叫风光无限,出类拔萃。这样的我回到队里(现在的村,那时叫生产大队),自然有了用武之地。两年后的七七年,应聘到劳动小学任教。
也就是这一年,国家恢复了高校招生制度,一改“文革”中的“贫下中农推荐入学”为全国统一考试入学。也还是这一年,父亲做出了让我结婚的决定。婚期定在农历九月十六日,九月十二日拉回来女方陪嫁物件,而就在第二天,乡里通知我们全乡教师到马逻小学召开会议,会上王少春老师(曾经是我的中学音乐老师,后调到小教办工作)在会上传达了“关于高校招生制度改革”的文件精神。面对这样的机遇,学友们兴高采烈,奔走相告,纷纷相约参加停止了十多年的高校招生考试。几位挚友帮我找到父亲,希望能推迟我的婚期,参加高考。面对拖回家的新娘嫁妆,面对发出去的邀请(上门面请),父亲踌躇了半天,在推迟婚期参加高考和放弃高考如期举办婚礼之间,父亲决定选择后者!
父亲的理论是:自己老了。
许多年来,每当我工作或者生活遇到困难,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当年的决定!假如在事关有可能改变儿子命运的决定可以重新选择的话……。事实上,人生没有假如!我们只能直面人生,正视生活。正所谓命也,运也。如今,我已到了父亲当年的年龄,我要说的是:父亲,我不怪你。
婚后第二年,我们有了第一个女儿,全家人至感高兴,父亲更是喜不自禁。是啊,历经这么年的风风雨雨,家里迎来一个新的小生命,这给家里带来了活力和希望,可惜小生命只存活了七十天,便夭折了。
等到八0年波儿降生,偷眼看看父亲,刻板的脸上写满了失望。背地里他对母亲说道:“某某某与我同龄,都已三个孙子了,我怕是等不到了……”。
一时的不悦,并不影响他后来对波儿的欢喜。
自七八年以后,农村土地经营由绝对的集体所有制,过渡到联产计酬(联系产量记工分),再到八0年的包产到户(大包干),农村的经济形势日见好转。爱人没有文化,恰是娘家培养出来的共产党员,出了名的“铁姑娘”,干起农活一个顶俩!我在学校教书,也是“亦教亦农”,上课前,放学后,丢下粉笔拿铁锹。这时的父亲,在重体力劳动上,自是退居二线,更多的是安排他照看波儿,父亲倒也乐得其所。
至今在我的脑海里,仍然珍藏着这样的一幅油画:摇篮里围着波儿,父亲一手摇着摇篮,一手捧着书籍,孜孜不倦。有时候,一边摇着摇篮,一边打开我用来参加广播函授自学英语用的“咏梅牌”台式收音机。父亲最爱听的是“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尤其喜欢听《沙家浜》中阿庆嫂和《杜鹃山》中柯香的大段唱腔。波儿时常哭闹,父亲居然可以帮其换尿片,或喂点蛋花泡馍之类食物(那时的乡下没有奶粉)。到了傍晚,实在哄不住了,便抱起波儿来回颠簸。继而迎向田头,催促我们回家给孩子喂奶。走在西圩芦花道旁,风吹芦花沙沙地响,夕阳的余晖洒在祖孙脸上,波儿不停地哭闹,父亲则不停地哄着唬着:再哭,就摔死你……。可以想见,彼时的父亲是最最幸福的。
面对着大囤子满,小囤子漫的小麦、玉米、大豆,父亲的脸上写满了无尽的满足,再也不必为忍饥挨饿、无米下锅犯愁了!在我们家的餐桌上,既往“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状况也有了很大的改变,每日中饭都能吃上白面馒头,尤其是母亲做的“千层饼”,爱人做的“碱水发面锅贴饼”,那才叫好吃!
八0年仲夏,干了多年生产队长的姑父,率先拆了草屋盖瓦房,早早请得父亲照应前后。午间,睡在姑父家瓦屋里的父亲,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凉爽和畅快,回来对母亲说,我若能住上瓦房该多好啊!
为了完成父亲抱孙子的心愿,更是为了迎合世俗,我和爱人商量,得生个儿子。于是乎我们数亲托友找关系走后门,前去医院解除节育措施;于是乎我毅然决然地辞去我的教师工作!因为校长三天两头陪同文教助理、计生助理、乡妇联主任,来讲台前做我的工作,带家属去医院节育。
10.
一九八一年的八月初五,我去湾郎大队表姑家作客,带回了三姑爹病重的消息,父亲说等二叔回来(时二叔赴灌南县子舅家作客)一起去看望姑爹。八月初八,二叔如约早早吃完早饭,来我家约父亲同行。清楚地记得,父亲早晨吃了三大碗新玉米粥,换上整洁的外套,穿上崭新的黄色解放鞋,与二叔一同出门。
傍晚,结束了田间劳动的我,回家发现父亲睡卧在自己的床上,薄被蒙着头,口中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我赶紧抱着波儿去二叔家里问个究竟,二叔说,早晨在去马逻的路上,父亲感觉胃肠不好,先后拉了两次。中午表叔陪同吃饭,父亲素不饮酒,便提前告退休息。傍晚回家路上,便一个劲地浑身发冷,以致于二叔脱下外套,让父亲包裹着头,蜷缩着身子,一路小跑,到家倒头便睡。
二叔说罢,我立马丢下波儿,请来本家二爹(赤脚医生),为父亲测温、听诊、给药、打针。
晚上,父亲没有吃晚饭。期间,也曾起身两次,依然一言不发,口中不停地发出轻微地呻吟。临睡前我让母亲跟着父亲一起睡,以便有个照应。
深夜,我在迷迷糊糊中听见从灶屋里传来母亲的声音:“曙明,快!快!”我一骨碌翻身开门来到灶屋,只见父亲躺倒在灶屋门里边,神智迷糊,口中发出急促的喘息声,母亲坐在地上,双手托着父亲的头。此情此景,我异常冷静,伸手拉起父亲的手腕,感受到父亲的脉搏细碎无力,便一面安排母亲赶紧准备凉床、扁担、绳索,张罗担架;一面安排爱人迅速找人送父亲去公社医院救治。等到众人到齐,我看了一下手表——已是凌晨一点三十分。
众人不敢怠慢,急匆匆抬着父亲,在马灯(桅灯)的引领下,艰难地行进在乡间的泥路上。由于父亲身高体重,众人不堪重负,只能走走停停,稍事休息。等赶到医院——已近凌晨四点!短短五华里,竟走了两个多小时!
接诊的是庄姓值班医生,简单地听诊、测温后,显得手足无措,考虑再三,只是开了一瓶葡萄糖酸钙+卡那霉素敷衍着,而父亲的情形非常不好。众人焦急地等待着……
终于等到病房甘医生(甘牛)上班,立即让父亲转入病房。可是,病人未及抬进病房,发现血压突然下降,测得血压55~70mmHg!赶紧注射正肾素!!!记得从早晨上班直到次日凌晨,父亲一直都在抢救之中。生命体征反反复复,用了药稍事好转,可略一动弹,血压立即下降。医生便不停地输液打针,可是直到当日下午,医生发现,连续输液14瓶(7000ml),病人却一直没有小便!面色潮红,周身水肿。于是,“速尿”“甘露醇”轮番使用,父亲依然没有小便!当晚九点尝试导尿,结果膀胱没有小便!
客观地讲,当年的苏嘴医院集中了当时最好的医生——内科:周思宜,韩明,蔡大友,甘牛;外科:祁崇文(院长)。这一批医生的医务水平,在当时的公社医院中算得上是佼佼者,可是,对于父亲的病,他们却显得无能为力!让我至今耿耿于怀的是,父亲在院26小时,竟然没有一次化验检查!因为当天适逢星期日,化验室医生不上班!!!
期间,众亲友也曾建议转往淮安县医院救治,可根据父亲当时“不可动弹”的现状,我和二叔决定留在苏嘴,期待奇迹……
经过先后三次会诊,最终的结论是:急性胃肠炎,弥漫性血管内凝,急性肾功能衰竭。次日晨五点,医生悄悄将我叫到一边,“我们已经尽力了……”。
……没有救护车,又不能乘坐公共汽车。我和姐夫、二表弟租来平板车,用自行车牵引,父亲躺在板车上,车上撑着一把黄色油布雨伞遮阳。兄弟仨轮番骑行,护送父亲转院淮安。早晨七点半上路,一路上父亲思维明晰,神智清楚,不停地与我们说着话。下午一点,板车行至运动闸,父亲口渴,我到路边买来一包黄杨梨,刨了皮,让父亲吃了一个,父亲说“好吃”。如果冥冥中有定数,我无法原谅自己让父亲吃梨(离),而“好吃”二字,恰恰是父亲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十五分钟后,行至淮安鼓楼,我回首看看父亲,油伞下露出的面色灰暗无光,二表弟连呼“大舅!大舅!”——父亲没有应答!
此时距县医院不过500米!二表弟骑上自行车,飞也似地冲向医院。不待我们拉着板车跑进医院,一群医护人员,早已迎上前来——注射强心针——心脏压迫——人工呼吸……
时间定格在1981年9月7日13时15分!
……
父亲留下了几多遗憾:平生没能留下一张相片;没能等到自己的孙子;没能住上自己的瓦房……
父亲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严谨治学,读好书,交好友;勤勤恳恳做事,堂堂正正做人。
今天,我要告慰父亲的是:您的儿女虽不富足,却也安逸;您的孙子、孙女都已经是“城里人”;在您的孙辈中,已有六个大学生,一个研究生。
父亲,安息吧!
2012年冬 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