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福升干乡村医生这个职业已有33个年头。
福升出生在祁连山脚下的一个名叫坡谷村的山村里。全村八百多口人,居住分散,分布不均,街道极不规整。村上多崖,多坡,多谷,多柏树,稀罕笔直宽阔的道路,稀罕平平的地儿,也稀罕开阔的视线。入村口的路仅一条,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狭窄而低洼,村道窄的仅容一辆手扶拖拉机通过,村民的房屋都建在路边高出的陡坡上,或借势建在崖坡边上。村民的房屋很少有连着建在一条边上的,坡上一家,崖上一户,谷底一户,梁上一家,看着人家在对面,走路却要绕很多的弯儿。说话喧慌聊天要抬高嗓门才听得清楚。弯弯曲曲的道儿,一会上坡,一会下坡,一会拐弯,一会抹角,很是别扭,缺乏方向感。入村道的尽头是纵卧的高过柏树的山岭。村道便在山脚下迂回延伸至村巷人家,低洼狭窄弯曲的密密麻麻的小道宛如人身上布满的细密的血管,清晰可辨。房屋皆为土胚房,房矮门低,街门有面南面西面北的,单单没有面东的,且方向大都不太正。村子中间有西北走向的一条河流,河流低下路面村庄很多,俨然是镶嵌在地下的河流,河宽而阔,河底裸漏出大小形状各异的石头,河的两边多柏树,且粗壮稠密,尽是歪脖子树。河的中间也有稀稀疏疏的几棵柏树,也都是歪脖子树,枝不繁,叶不茂,勉强证实着自己的存在。春夏秋季流着水,冬季干涸。
福升家就建在河边的崖上。独独的一家。房后植有两颗夫妻树,都是柏树,树根紧挨着,树冠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亲热。福升勉强念完初中就在家务农。福升的母亲生下姊妹三个,两个姐姐,一个大他两岁,一个大他一岁。福升的母亲在月子里落下风湿性关节炎,在庄稼活里又累下肺结核,村子离县城遥远,一犯病就叫来村卫生站的村医治疗,碰上病人医疗的高峰期,福升的父亲便急匆匆的套了骡车拉上母亲到二十里路外的县城医院去看病。一次便是好几天,父母不在家,姊妹们就挨饿受冻。母亲每病一次,他们就跟着受一次罪。山里人看病难的问题时时刺痛着福升的心。也就从那时起,福升喜欢上了医生这个职业,他觉得,他要做了村医,家里人病了就不再辛苦跑到二十里外的县城去看病,村里的父老乡亲生病看病就不在犯难了。十六岁的一个春季。天气依然寒冷,屋里屋外总有吹不完的寒风。福升经过父母商议,送他到村卫生站学医。村卫生站有一个老村医,年近七旬,大家都叫他冷爷,说话很生硬,颇为严肃,治疗病人从不露丁点笑容。冷爷经营着两间破烂通体的土胚房的卫生站,一间是自己的工作室,靠窗处摆放一张脱了皮的深黑色三抽柜,是他办公、学习、诊疗用的,旁边放一张小方凳,专供病人就诊。靠门两侧各摆放两张长条靠背木制椅,供前来看病的人就坐。里间套房作药房,靠墙边置满药架子,架板上堆满各式大小高矮不一的药瓶药盒。中间放一张简易单人床,供病人医疗。两间土胚房的卫生站很是简陋,很是年代久远,跟冷医生似乎同龄。里外的墙皮脱落的厉害,屋顶渗漏严重,里面墙壁上水迹斑斑,地面是土地,坑坑洼洼的,极不平整。
二
福升在村卫生所,初来乍到,对看病的医术一概不懂。仅给帮冷爷打下手,跑前跑后打打杂。早晨提早到卫生站,打扫里外环境卫生,把冷爷的三抽柜和凳子椅子面擦得干干净净。生好炉子里的碳火,烧好开水,给冷爷泡一杯茶水。冷爷坐诊来了。病人也陆续来看病,卫生站也慢慢变得热闹起来。福升一边招呼前来看病的病人排好队,一边侍奉冷爷左右随时听从差遣。冷爷开具药方后,福升按照冷爷指示到固定的药架上取药,然后包药,在腰包上注明吃药的次数和数量。福升对药房里药架上的要品很陌生,拿到药方常在药房里直打转,找不到药方上的要品。有时看病取药的病人多了,福升便方寸大乱,没法子应付。尤其是一些常用的西药,不易找到。急了边喊:“冷爷,阿莫西林在哪里?”冷爷回应:“在靠南墙的药架第二层第三格上。”冷爷:“氟哌酸胶囊找不见!”冷爷:“靠西墙药架顶层四格。”手到药来,一找一个准,从不出差错。中药有独立的药柜药盒,盒面上都书写着药名,虽然找着费事,但都会寻得见。碰上打针输液的,福升就挨个准备好消了毒的针管针头和药瓶输液器,冷爷停下手头的活生,取下脖颈上挂的听诊器,挽起衣袖洗手后逐个打针,扎针输液。安顿停妥后,冷爷回到诊疗的三抽柜前继续坐诊。福升围着输液的病人盯着吊瓶来回看护着,直到每个患者的吊瓶里的液体滴完。准备好消毒的棉签再叫冷爷放下手头的活生前来拔针。打发完前来看病的病人,福升并不能闲着,开始清扫一天里产生的垃圾,尤其是注射液瓶和输液瓶,仔细清扫后再倒入很远的垃圾坑彻底敷埋,以绝后患。待冷爷回家后,福升开始整理装订冷爷一天里开出的处方单,边整理边熟悉边记忆。福升对冷爷的处方单颇为起兴,枯燥的处方单竟然能勾了他的魂,一看就是半夜,不知疲倦,丝毫不觉得无聊。福升坚持每夜学习医疗知识,每夜翻看研读冷爷的陈年处方单,看过还不忘作笔记。有时夜里也出诊,福升就准备好医药箱,血压计,听诊器,跟随冷爷和病人家属前往患者家里就诊。福升随身带了笔记本和笔,现场记录冷爷问诊的相关医疗常识,有时也记自己的观察心得。渐渐的,福升走进了医学常识的大门,熟知了打针、扎针输液和拔牙、听诊的操作流程等医术。也能独自诊疗应付常发性疾病。有时深更半夜有病人需要急诊的,冷爷就差使福升独自去出诊,患者竟都医好了,从没出过岔子。福升二十五岁时,已能替冷爷坐诊了。冷爷腾出空闲来便到村巷人家转悠凑热闹,有时也玩桥牌喝烧酒。年底冬天的一个深夜,七十八岁高龄的冷爷再没有醒过来。次日福升去冷爷家里取药材发现的,敲门没人应声,翻墙进屋后方得知冷爷走了。冷爷出殡哪天,乡亲都出门站在街道送行,都说冷爷是个大好人。
三
冷爷走后,福升盘了卫生站,接了冷爷的班,做起了名副其实的乡村医生。福升二十岁那年结婚后,生下一女一男。女娃叫翠妞,男娃叫根苗。生的都健壮俊俏好看。破旧的乡村卫生站在风雨烈日的侵蚀下日渐破烂,里外的土坯墙皮大面积脱落,屋顶渗漏愈加严重。福升择定在春种后的一个大晴天,找来村上的壮劳力将破烂的两间村卫生站拆了,在原地建起两间土木结构的新屋,在门口一侧挂了坡谷村乡村卫生所的牌子,自此拉开了福升新的乡村医生梦的帷幕。福升在提升自己医疗医术水平的同时,积极主动向县卫生局争取扶持乡村卫生事业发展资金,购置了卫生所必备的常用医疗器材,改善了村卫生所的治疗条件。福升始终坚持白天坐诊,夜晚钻研医学知识的习惯,从不使懒,从不懈怠。福升悉心对待村里的每一个患者,不管大病小病,病轻病重,也不论性别老幼,前来诊所的一律耐心治疗,从不马虎;不便前来诊所诊疗的,不论年幼,有请必去,去必尽责,从不敷衍。不管寒冷炎热疾风暴雨的天气,还是深夜凌晨,只要有请,必去就诊,从不推脱。家境富裕的不多收取一分钱,家境困难的,仅收取成本费,实在付不起医药费的,干脆减半收取,算是扶持。也有一时拿不现钱的,便挂账来年收取,从不胁迫,也从不见利忘义。村上的兴爷,常年生病吃药,无力支付医药费,一拖再拖,病了照旧去医治,医治完照旧挂账,直到去世的那一年,还挂着三年的数千元医药费。随着务工潮的涌起,村上年轻男女劳力大量外出务工,长着一个季度,更长着半年,也有外出务工年底才回家的。年轻劳力外出后,村上仅剩下老弱病幼。老人儿童生病,无力前来诊所就诊,福升就耐着性子挨家跑着就诊,总赶不上饭点。饭点不见人影,婆姨娃子就满街跑着找人。到一家去问,得知刚出门,便急匆匆追赶,从东家窜到西家,就是寻不见人影,寻来找去,一家人都错过了饭点,都没吃上热乎饭。福升有时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准备吃剩饭,便有乡亲患者的娃子跑来叫去急诊,无奈便又饿着肚子飞奔去就诊,待回得家来早无食欲。夜里更是不得安生,从未睡过囫囵觉。总是去了左邻跑右舍,顾了东家奔西家,有时一家需要来回跑几趟。就诊后,有些药急需回到诊所药房去取,或去配制,就疯疯癫癫来回狂奔。有的老人需要输液,家里没人看护,就叫婆姨娃子去看护。有的儿童需要输液,老人无法护理,便差使自己的娃子丫头去陪护。自己的婆姨娃子丫头从没有过怨言,也都适应了“护士”这个角色,且都很称职出色。
四
福升整天在外面忙活,家里很少照顾。婆姨娃子丫头总说:“自己的丈夫或父亲是公家人,只有吃饭睡觉才知道回自家的家。”平日里一家人从未在一起吃过团员饭,更谈不上一家人一起走亲访友,逛街拜会。每年适逢大小节会,翠妞、根苗进县城游玩购物办年货置办新衣服都是母亲陪着去,父亲总是忙不完手头的活生,腾不出空闲。娃子丫头盼望父亲能陪着进趟城,逛次街,看一回社火都成了奢望。福升的儿子根苗小学毕业了,说好毕业典礼后要让父亲到学校去接的,眼看别人家的父亲母亲到学校给自己的孩子披红挂彩燃放爆竹庆祝,就是不见自己的父亲的身影。福升的婆姨以为福升去接了,福升又忙着外出就诊忘了去接孩子。孩子哭着回到家,一个星期不理睬福升,福升望着淘气的根苗,哽咽着没说出一句话。
福升为了深夜不影响家人休息,干脆住在村卫生所,也给病人找医生带来了极大方便。一夜,福升正在整理处方单,富爷来敲门,说自己的老伴气喘的厉害,急需就诊。福升背上医药箱随同富爷到他家就诊,进门见富爷的老伴脸色发青,呼吸困难,经诊断,断定是肺气肿发作,赶快配了药输液,才缓和了病情,稳定了富爷的情绪。还未走出富爷家的门,富爷的心梗又发作了。福升赶快给富爷吃了阿司匹林片,又跑回诊所取回治疗心梗的药物给富爷输液,老两口都输液治疗,福升只好留下护理,待富爷和老伴的液体输完,再一次做完体检后,已是凌晨。像这样满负荷的工作,福升已不觉得稀奇。
寒冬腊月初,福升的女儿翠妞在邻村找了对象,月末女儿要出嫁。前一天女儿说好要父亲腾出空闲送亲的,父亲欢喜的合不拢嘴,满口答应当夜不再出诊。凌晨一点多钟,村上一个媳妇生育出现难产,先前找好的接生婆乱了手脚没了主意,无奈之下才请福升这个男医生去接生。对于福升从医以来,尚属首列。福升难为情的去了,却又遭到了产妇的拒绝。福升谢绝准备返回,产妇的公婆不答应,纠缠着非要福升给儿媳接生。福升准备好接生,产妇却有偏见不接受男医生接生。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走过,公婆在反复的争论中给儿媳妇做思想工作。凌晨三点时分,才做通儿媳妇接受男医生接生的思想工作,产妇勉强答应配合男医生接生。福升做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准备工作,才进入接生环节。福升先前虽未接过生,但接生的医学常识还是通透的。经过采取种种安全措施,约莫两个时辰后,才安全产出婴儿,是个男婴,产妇的公婆动情的流下了热泪,倔犟的公婆执意要给福升磕头谢恩,硬是让福升给推辞拒绝了。福升还未来得急洗手,媳妇又出现出血症状,福升没来得及喘口气,又投入止血治疗。待处理好产妇的病症,天已大亮。福升才突然想起女儿出嫁送亲的事。匆匆洗手穿衣赶回家,出嫁女儿翠妞的送亲队和娶亲队已经离开,且离开已经有些时辰。空荡荡的院落里仅剩下责骂声,埋怨声,叹息声。
五
寒冬里的一天,福升婆姨一大早去娘家看母亲,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让福升好好照料即将产猪仔的母猪,万不能疏忽大意。当时猪仔很吃香,市场价不菲,产猪仔不亚于产钞票。福升觉得婆姨句句说的在行在理,打心眼里佩服婆姨操持家务的本事。对母猪产猪仔的事很上心很重视,时时跑到猪圈观察状况。卫生所有就诊的病人了,去治疗完就匆匆赶回家照料产仔的母猪。确需村上出诊的,就让儿子根苗盯着,嘱咐儿子,若有产猪仔的迹象,就到庆爷家找他。安顿好就出诊了。直到天黑,母猪也没有产猪仔的迹象。福升还是放心不下,每过一刻便跑去猪圈看一回,前半夜也没村民找去就诊的,母猪也没产猪仔的迹象。凌晨时分,庆爷的老伴来敲门,说庆爷的病情又严重了,喊叫也没反应。在救人和救猪仔的的艰难抉择下,福升舍私利,扬正义,毅然决然,毫不含糊的收拾医药箱急匆匆去庆爷家抢救庆爷的生命。
庆爷换的是脑溢血,去看时,庆爷的手脚有些麻木,福升配了药方,先打了针剂,又输了液体。一瓶液体还未输完,八十二岁的庆爷就气绝了。庆爷的老伴虽然很伤心,但丝毫没有埋怨福升抢救无果的意思,说庆爷年龄大了,长期脑供血不足,也活够了,命本该如此,只愿庆爷能在酒泉之下瞑目,也就是给她的最大安抚和慰藉。福升安慰了庆爷的老伴后收拾药物匆匆赶会家,此时已过凌晨三点,急忙跑到猪圈观察产仔情况,进了猪圈,却被眼前的境况傻眼了。八只猪仔已在猪洞口冻僵了,母猪在猪洞里爬着,嘴角血淋淋的,像是刚吃过冻死的猪仔。福升站在猪圈里半晌没电反应,傻站着直发呆,一直持续到天亮。直到有人在前院嚷嚷着,福升才缓过神来。福升来到前院,见到庆爷的老伴和庆爷半夜从外地赶回的儿子,顿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庆爷的儿子和庆爷的老伴要来找福升讨个说法,福升给庆爷看病用药了,庆爷还是没留住性命,福升难辞其咎,难脱干系,要为他的医术负责人。面对突如其来的讹诈和打击,福升一句话没说,也实在不想说话。是为自己的行为开脱,还是该为自己的所为辩解,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又是那么的多余。
一时间,村上传开了两种说法,一说是:福升没责任,也无需承担任何责任。福升是庆爷的老伴请去看病的,福升结合庆爷的病情经过诊断开具了有效的药方,尽了心,尽了力,也尽了责,只是庆爷的病情拖得太久,太严重了,福升使用的药再好也救不了庆爷的命。另一说是:庆爷病情严重,福升作为乡村卫生所的唯一医生,究竟是去给庆爷看病了,且用了药,最终没能挽救庆爷的性命,说明福升的医术不高,医疗疗效不好,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大家众说纷纭,难以定论。无奈之下,村上邀请乡司法所民警处理此事。最后处理断定,福升在医疗过程中,在观察治疗疗效不明显时,应该提醒庆爷家属将庆爷及时转送上一级医院治疗,但福升没有及时提醒,因此要承担一定的责任,赔偿金额两千元。处理结果公布后,村民大都觉得福升很委屈,福升的婆姨也觉得很冤枉,唯福升觉得不冤屈,觉得自己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怪就怪自己医术不精,毕竟自己医疗过了没能救回人家的命!
六
很快,福升就恢复了常态,投入了村卫生所的工作。变化了的是福升坐诊更仔细更认真了。一有闲暇,就翻阅医药书籍学习钻研医疗知识,劲头十足,即使是寒冷的冬季深夜,福升照旧侵沉在医学书籍的钻研中。十八大和煦的春风吹遍陇原时节,福升拿到了又一批乡村卫生所基础设施建设改造项目资金,在卫生所的原址新建了三间砖木结构的乡村卫生所,红墙青瓦,很是宽敞,很是醒目。更新了医疗设施设备,配套了桌椅沙发和病床。让这个七十年代建起的乡村卫生站脱下了旧棉袄,着起了新呢装,走上了规范化现代化。
福升也置办了摩托车,方便出诊。随着新农村步伐的加快,坡谷村的入村道路和村巷全部实施了水泥硬化,家家户户的住宅也翻修一新,整个村落规范整齐干净。村巷道路架满太阳能路灯,每到夜晚,巷道亮的跟白天似的,无需手电照亮。福升的乡村卫生所门前新建了文化广场,打造了文化长廊,置办了篮球架和乒乓球案,茶余饭后和劳作之余,总有形式多样的文化体育活动上演。道路的通达,商贩和邻村群众来往日益频繁,福升的生意也日益兴盛起来,红火起来。福升诊疗不光局限于坡谷村,还辐射周边邻村。邻村的病人来到坡谷村看病,总是寻不见福升的乡村卫生所,常拦路人询问,“福升医生的卫生所在哪儿呢”,路人总会停住脚步和言回话“顺着村道一直走,到入村口的路与村道的交叉处就到了。”村民所说的两道交叉处,正就是村文化广场。到了坡谷村的文化广场,就到了坡谷村的乡村卫生所,到了坡谷村的乡村卫生所,也就找到了乡村医生福升。
福升三十三年的乡村医生行医路说长不长,说远也不远。或许还要前行三十三年才出头。路不远,路不长,但演绎的故事却很多,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