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要说对某一种食物有特殊情结,我想是饺子。小时候爱吃饺子,对我来说饺子的味道就是妈妈的味道,就是家的味道。
七十年代的兵团,没有反季节蔬菜,也没有农贸市场,一年四季地里长出什么,饭桌上才能吃到什么,新疆一年有半年都天寒地冻,想吃肉,得等到冬天过年前连队里宰猪,想吃新鲜菜,得等到夏天地里自己种的菜成熟。那时候对每一个季节里会有的美食的盼望是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四五月里面条锅里翠绿的韭菜、菠菜;六七月里架上满身刺的黄瓜、一点点慢慢红透的西红柿;九月十月里整个连队里弥漫的越来越浓郁的果园里苹果成熟的香味;漫长冬天里的猪肉白菜饺子。
我也喜欢吃春季里的韭菜鸡蛋饺子,但猪肉白菜饺子是盼望里不可或缺的一部份。新疆的冬天长达半年,白雪覆盖,滴水成冰,油水又少,天天吃白菜萝卜咸菜泡菜实在难以忍受,我看过蒙古族歌手腾格尔的一段故事,说他没出名前,三餐无着,他太想吃肉了,有一次他忍不住去卖了血,用卖血的钱痛快地去吃了一顿肉,那种情感也是那个年代的人对食物渴望的最真实感受。每年到了过年前连队上就会杀猪,如果是自家养的猪,家里经济那一年相对宽裕,父母甚至会留下小半个猪的肉作为一年的肉食储备。一片片分割好的肉挂在棚子里冻起来,猪油被炼成油渣,包包子炒菜,最好的五花肉就留着过年时包饺子。
在我们家,过年是庄严大事,从初一到十五,必须按照规矩一丝不苟的过年,母亲订的规矩很多,比如大年三十要守岁,大年初一不倒垃圾,不准说不吉利的话,长辈不上桌不动筷,小辈再饿也只能眼巴巴地等着,长辈动筷了,家宴才算正式开始等等。小时候我顽皮,总是不胜其烦,不让摸菜刀我偏要摸,不让出门我偏溜出去,让母亲平白操了很多心,记忆里过年时母亲就老跟在我后面唠叨我。生活要有仪式感,这是父母给我们留下的生活传承。
那个年代,食物匮乏,过年能吃到的食物其实也非常有限,但不管生活再艰难,母亲仍然为每个节日,包括我们的生日精心准备吃食。可惜小时候我对生活完全不懂,对繁文缛节的不耐烦里藏着的生活至理懵懂无知。一碗生日面条,几根青菜,一颗鸡蛋,有时是两颗,非得让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桌子前慢慢吃完,总觉得母亲未免小题大做,直到自己成年,风霜雪雨一分一厘的开始过日子,才慢慢体会到母亲的深意,那种被人在乎和重视的感觉是那么珍贵和难得。
大年初一初五十五吃饺子是我家的年俗,从大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饭开始,饺子就走进议程,猪肉白菜馅?猪肉萝卜馅?甚至海鲜馅?一番热烈的讨论后,母亲根据孩子们的意见决定第二天凌晨要吃的饺子是什么馅,也有两种馅都包的,往往是最小的妹妹两种都要吃。偶尔我们也会吃海鲜馅,但会放在大年初五或者十五元宵节时吃。所谓海鲜馅,是我说的洋气了,海鲜其实就是白菜或者萝卜菜馅里调入一小把小虾皮,或者一小把剁碎的小鱼干。
你别小看这一点虾皮鱼干,对我们可是来之不易,父母都是家中的老小,从上海转业孤身在新疆支边,这一点小鱼虾是远在江苏的伯伯和姨姨们寄给我们的过年礼物!那时候邮寄东西的时间是用月来计算的,对礼物的期待和珍视也自然非同寻常,从父母的念叨里,过年前一个月我们就有了盼望,到了过年,一切都心想事成,书信,小虾,小鱼干,甚至有一年寄来了小半袋大米!母亲很高兴,我们更高兴,过年了,过年了,浓浓的过年氛围从年前一个月到年后很长一段时间,那种快乐滋味才才渐渐平淡。
我家的饺子主要是猪肉白菜馅、萝卜馅和韭菜馅,可能是小时候家里养成的饮食习惯,现在饭馆里饺子馅动辄有几十种之多,我爱吃的还是这几样。那时候家里没有电视,也没有春节晚会可看,过年几天是父母一年里唯一不检查功课的几天,我们的任务除了吃就是玩,生活的艰难我完全不懂,过年对我来说就是吃好吃的和连队的孩子们一起疯玩,就是自由自在的欢乐。
吃完年夜饭,父母就开始准备饺子馅,准备饺子馅里面也有大学问,最好的五花肉洗净剁碎,拌馅子前要先撒一点酱油腌一腌,从菜窖里拿出的大白菜,青萝卜被清洗干净,沥干水分,白菜只洗外面包着的几层皮,菜心不洗,都切成条再剁成细碎的块,青萝卜削尽根须不削皮,不能用檫子檫,丝太细容易汆老,在开水锅里汆到七八分熟后捞出来放到案板上等待放凉。等白菜萝卜剁好,父亲就用干净的细纱布一包包包起来,反复挤压出菜里的水分,挤出多少水分是有讲究的,要把好度,用力太大挤的太干,馅子就柴了,用力太小挤的太轻,馅子里加了盐菜就会出水,饺子皮不容易粘合上,吃起来味道也不香。究竟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度,我没有认真好好观察过,我那时乐于给父母打下手,主要是觉得好玩。
大年初一早上,天还黑黑的,父母都已经在包饺子了,我们家的规矩,大年初一的饺子必须早早就吃,这样一年才能事事赶早有个好彩头,面是早上现揉好的,揉好的面要先饧一饧,饺子皮才能筋道好吃。饺子馅搁在大盆里,上面是酱油腌渍好的肉,下面是白菜或者萝卜碎,葱姜五香粉等调料倒在肉馅上,用烧的滚烫的热油泼一下,顿时香气四溢,这时候开始拌馅子,搅拌均匀了最后放盐再次拌匀,这样油包裹的馅料可以充分保持原有的香味,菜还不易出水。
饺子包好,母亲挨着叫我们起床,连队里鞭炮声也开始此起彼伏,我们穿衣起床,枕头下早已躺着一个红纸包,里面有几毛钱,我那时收到的最大一个红包是两块钱。等我们全都起床,就跟着父亲一起到门口放鞭炮,通常是两只大的开门红炮仗,一串鞭炮,满地红纸屑飞散堆积在门口的雪地上,又喜庆又好看,新年也就真真切切地到来了。大家一身寒气跑进家,母亲开始把热腾腾的饺子一碗碗端上桌,天还黑着,我们全家人围着饭桌吃新年的第一顿饭---饺子,谁要是吃到馅子里包着一枚硬币的饺子,就高兴的不得了,我有一次为了想吃到硬币饺子,格外多吃了一盘,结果撑到肚子疼。
那年秋天,一天中午,外面太阳很大,我一个人坐在家里外间屋子里包饺子,准备送到医院给母亲吃,我折腾了很久才准备好馅子揉好面,我一边包一边想重新准备馅子,因为包之前我太笨拙菜没有完全剁碎,包的饺子因为菜块大被撑得鼓鼓囊囊很难看,我犹豫着想重新剁馅子,可是家里并没有多的菜可以再剁,没办法,我只好將就着包,但因为面太软,有些饺子包好皮也快破了。
这时候,我听到门外有人急跑的声音,是向我家来的,于是就想出门看看,来的是连队的一个年轻副连长,他一脸汗见了我就说:谁在家?我说就我自己,他说:你快去医院,你妈不好了。说完他急急地跑了,后来他对我说,电话通知他的是,我母亲过世了,但他看到我两只手上粘着的面粉和身后案板上的饺子就没说出来。
我转身就进屋,我想我应该先煮饺子,我不知怎么差点把小案板碰翻,上面的几十个饺子顿时东倒西歪,挤成一团,其中几个皮破了,露出了馅子,我在屋里瞎转了一圈,放弃了煮饺子,我想我应该马上去医院,临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饺子,它们一个个看着我,像一个个哭泣的脸。
母亲没有吃上我包的饺子。她去世后,饺子也退出了我的生活,成为我封存的记忆的一部分。直到后来我的孩子出生了,小小的他已经能够端坐在饭桌边等我一起开饭,我才正正式式包了那么多年来第一顿饺子,我的孩子认真地吃饺子,我像母亲当年一样,安静地坐在桌边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