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出门,细雨又起。在我们老家,这个时候庄稼已经收割完了,可有可无的雨,人们称之为“半吊子”雨,老人们总是站在屋檐下避雨,数落着说这场雨,来的比谁谁家的孩子还要不着调。
一场秋雨一场寒。每到深秋的雨天,我总喜欢早早地出门,一只手撑着伞骑车子,倒不是因为我的工作多么先进,就是想悠悠地呼吸雨中冰冰的空气。每到追上前面一个矮矮瘦瘦撑着伞的老婆婆,她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朝前走,后面跟着一位高高瘦瘦的老大爷,老大爷不时地把大拇指伸进他眼前的镜片里,像个雨刷似地以指头根为轴,从上往下刮一下。这一准儿是我家楼下的那老两口儿,下雨天儿的,老头子又犯“半吊子”了。简单的打个招呼,在伞下的老婆婆循声礼貌地冲我点点头,老爷子熟练地再刮一下镜片,把手一挥,我们要吃烧麦去,也不理会他老伴儿举得高高的雨伞,双手用力扶在腰上,让自己的步子尽量迈得大一点儿。
我们楼下的老两口和我家差不多同时搬进来,每天总有蹩脚的二胡声和漏气的手风琴声从楼下传上来,由此“半调子”的名头也不径而走。在刚开通天燃气时候,我有幸去过老两口家一次。那次是老爷子敲开的我家门,说是他们家的燃气灶怎么也打不着火。我一进他家,就被地板上的一根圆管子搓了个屁墩儿,我扶着地站起来,发现是磨得溜光的一根竹笛。老爷子赶紧说:没事,我家的乐器多着呢。再多也不能当暗器使吧。折腾了半天,终于把燃气灶头和管子里在装修时候灌进去的沙子弄干净,扭开阀门,打火儿,扑,冒出淡蓝色的火焰。那就顺便看看老两口的乐器,床上的手风琴琴键朝下斜躺在那里,一把二胡靠在卫生间的马桶旁边,老婆婆坐在地上,摸索着把一张张乐谱摞在一起。出门时,我把那根竹笛捡起来,立在了鞋柜旁边,原来“半调子”应该是“半吊子”。
这老两口儿都是铁路退休的财务会计。听老婆婆讲,她老伴儿退休后不知怎么的就迷上了乐器,碰到什么买什么,还从网上配置了对应的演出服。从平房搬到楼房,他们搬家主要是倒腾乐器。老头儿高兴哪样就练哪样,报班学、找人学、自学,老婆婆就是老伴儿的忠实听众,还有我们家、我们楼的住户。一次,老人的儿女们休息带着他们出去转转,老爷子硬是在卖非洲鼓的店里呆了好几天,老两口一个学、一个听。等到返程的时候,老爷子抱着新买的鼓弹了一路。下次再出去的时候,老人的孩子们约定好,必须要先了解一下附近没有乐器店,才敢带着老两口出门。
也许是时间长练熟了,或是我们家还有我们整个楼,慢慢的听习惯了,楼下每次传出的乐器声变得动听了,不管是“半调子”,还是“半吊子”,渐渐变成我们小区的艺术家了。人们从他们家楼下走过,伴着阵阵乐器声,一抬头就能看见:阳台上一个身影专注地拉着手风琴,另一个身影托着下巴专注地在那里听。两人嘴里不时地哼出和谐的调子,阳光里,两把褪色的旧藤椅和几盆绿萝静静地陪伴着他们,引得人们停下来仰着脖子听上一曲。
有时“艺术家”的“半吊子”样,在小区里还是很著名的。那种老年电动三轮车刚上市的时候,楼下老爷子就拉着老伴儿买回来一辆,自己鼓捣着装了个音响,车子启动,音乐就响起,老爷子在前,老婆婆在后。好几次,放在车棚里忘了充电,倒也不影响老两口出行,因为有脚蹬子,可以蹬着走,蹬累了,就让老伴继续坐在车上,老爷子下来推着走,只是嘴里跟着音响哼出的曲子,开始变得走样儿了。三轮瞪了不到半年,一次从菜市场出来,老两口的电三轮就不见了,老爷子照样哼着曲子和老伴儿慢慢地步走回家。
老婆婆的眼睛一直有毛病,年轻的时候视力就开始逐年下降,尤其是老了以后,全国各地的眼科医院都看过了,医生也没有好办法。平时的饮食起居,总要她老伴照顾,不论是在家还是出门,老爷子总跟在老伴身后,形影不离,不时地冲着她大喊大叫,只是眼睛目不转睛地注意着老伴的脚步。
社区在我们小区中央的物业小二楼里,开辟了老年人活动中心,我家楼下的老两口便成了那里的常客,有音乐爱好的老人们常常聚在一起,合奏独奏,老爷子都能独挡一面。每到盛夏,社区组织小区居民举办晚会,老婆婆静静地坐在前排的小马扎上,耐心地听着,轮到老伴上场演出,老婆婆总会在那里不停地鼓掌。老爷子依旧展示着他那艺术范儿的“半吊子”,一身镶着金边的演出服,像是在家里那样,专心致志地表演给老伴儿一个人听。
今年整个夏天,我家楼下突然间没了声息。偶尔见到老人的孩子,说是老婆婆因为遗传性视网膜黄斑病变,住进了医院,有可能永久失明。他家老爷子把乐器带到医院了,偷偷的对他孩子说:中医讲音乐对视力和听力都有好处。因为乐器声吵得其他患者不得安宁,他家孩子给大夫和患者赔了好多次不是。老爷子把艺术家的“半吊子”风格带到了医院。
这个城市又一次沐浴在秋雨中的时候,我家楼下再次响起二胡声。清晨又能看到前边不远处走着高高瘦瘦和矮矮瘦瘦的两个身影,老爷子照旧用大拇指刮一下镜片,然后伸直手臂向我挥着手,另一只手紧紧地牵着老伴儿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