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否是笔头空淡了,写下的字迹都一个劲地往回忆里拥挤。在记忆中挖来掘去,倒还是那一座山头。
说实话,它实在是平凡不过了。”
我已记不清有几次前往,几次离开。然而我不是那儿的人,甚至从未在那儿住过三天以上。
放某些长假,比如清明、国庆,常听见家里有人互问,“回老家吗?”今年大舅问,明年二舅问。我是没有决定权的,于是自知事来这么多年从没有说主动提起过向着那儿出发,皆是随缘,有时刚好冲着我心痒痒的时候,有时则毫无兴致。大概是我只有它四分之一血统的原因。
自从母亲纠正我幼时因贪玩而说出“回老家”中的“老家”并非我的老家后,我竟奇迹地再没犯过这个错误。“老家”有个平凡的名字,“寺庄村”,便成为我口中替代后的名词。
至少在这一整座山,扭曲盘旋的公路再没有了向上的理由,只于路一侧绵延的山体也终于撞进了山的怀抱,戛然而止,显露风仪。
这座山可真是爱煞了此地,它让翠绿的守护者恰好地站立,仅在一面留一个通大风的隘口,而那些天地的精灵一旦进来,它就没想过再放出去。于是寺庄的空气时刻携带着洗礼般的洁净,鸟飞过的痕迹因此清新无奇。
我以为这真不算什么,无论在电视上还是在书中,寺庄的普遍实在不可胜记,哪怕去找找同名之地,也是恒河沙数吧。就算突来奇景刮风下雨,苍峦悠悠,又如何比得过“山色空蒙雨亦奇”,如何奏得出“人间能得几回闻”?
但我还是一遍又一遍地静默在寺庄山头的洁净空气中,尤其是与同路之人一番畅聊闲游后任他人先行,剩我独独站于原位,残有漂流硫磺味的某处山林,或者路边。然后气味很快被洗涤干净,只见漫山遍野不老泉养育出的长生树们摇晃在从大山身体里吹出的风中,真的是漫山遍野,几度回首顾盼,除了碧空洋洋已尽是绿野仙踪了。
地理学中所谓山脊、山谷,全然在绿色涌动中成为林海的波浪,大波浪在空气洗礼中又微有几乎不可见的小波纹,恍若思绪在心头的轻漾,短短几个呼吸间,竟漾出了神韵,漾出了青葱的华年。轻抚手边随处可见的淡绿野草,掌心微痒,忽有小虫腾蛟起凤,照着空气滑个雪便翻滚到另一处草丛中了。我心头也渐痒痒的,望着连成一片远看如覆草的山头,竟想学那虫儿,在整片山林肆意腾扬,大口吞吐山中集天地之灵的透明菁华。
这样的静默,反倒野了我平静的念想,公路在哪儿呢?西子之湖、锦城之曲又在那儿呢?寺庄又为何与它们相比呢?
寺庄夹杂在峰峦与杈叶的斑驳中,遥望见,却只是零零点点几星灰墙红瓦。那些全是近三十年来新建的现代化房舍,祖辈留下来的泥房土屋则聚在村庄的另一角,还记得它们衔接古怪,无论走近哪片区域的领域,仿佛已全然不见了另一种风格。然而亦无论站在哪块范围,映于眼中的依然是一汪碧界,郁乎苍苍。灵气在山中萦绕。
每次乘坐经年不变的几辆车蜿蜒回转而上,常会将窗户开着,吹一吹打满了伏笔的风,然后清晰地向有护栏的一侧望一望,找一找层层叠叠着远离平地的感觉。人们来千岛湖都是游水戏船的,山却恨不得把我与新安江水库更厚实地隔离开来。确实,没上山之满满地踏着湛蓝湖光,进入盘山公路前一段也能偶遇翠绿灵泊,只是没多久后,空气中的潮湿已多来自山、林与泉溪了。
就在距寺庄不到三百五十米的地方有一条从山上爬下来的小溪,平均宽度成人臂展左右,深处不过没膝。与它一般的万千同类都是由山体中石缝间溢出的泉水直接汇成,异常洁净,仿佛能照亮长年累屯在心中的尘霾。太阳若是强烈,它反射的光甚至让人看得头晕目眩。
寺庄的人并没有给它起名,只知道从源头一直到靠近寺庄的大半截身体中,小溪两岸皆生满着灵动的绿色,将其掩盖,只在下游田地才有所出露。大概八九岁的时候,常同几个伙伴蹲在其中一段容易下去的溪中捉泥鳅,那泥鳅是很小的,通体透明的斑褐色,最长也就两个指节。像一角豹纹的绸袂。泥鳅瞪着凸起的玻璃眼睛,静静地俯在黄白色可以清晰看见颗粒的细沙细土上,我们把小手抖也不抖地缓缓探进水中,到底了,便渐渐摸近,最后腾地一下连同一小撮沙将一捧水端在手里。里头是否有泥鳅,却也是我们有没有停止屏息的关键。然而常常是没有的,或是一个疏忽被它从指边逃走重新掉回水里,于是只好盯着适才被一个捕捞动作激得浑浊的流体,继续屏住呼吸。待尘埃落定,看清原本的位置早已不见了什么踪影,这才发觉小家伙正在三尺外的细沙上等着我们呢。
这小溪真带给我幼时不少乐趣。小时候傻傻的,听朋友说上游水深的地方有大一些的鱼抓,竟也信了,一起去“闯荡”一番。结果因为水比较深,四周又生满丛草,回家可是着实地在几个小屁孩偷笑中被数落了一顿。
大山中难得的水娱乐,仅此而已。
也曾是个热衷于昆虫的孩子,寺庄里常会惊起我们捕虫的动静。
按道理说老房子那边虫子更多,但小时候却不敢去。首先可视可闻的是有人于泥房檐与墙体中养殖山蜂,着可真不好惹,其次如蛇、野猪一类的游荡者会于其周围逍遥一番,若是被我们撞见,怕是要给吓坏了。这以至于上寺庄背后的山头都是往新屋区前进的。
我们在新房周围与其后山林抓虫,酷爱一对大螯,四肢身材修长的碧绿螳螂,感叹这样形美却稀少的家伙正拥有昆虫界杀手之王的称号。对于它本身则更看重自己在昆虫界食物链顶端的地位,由此,捕捉蚱蜢等食草虫反倒成了我更常为的行动——作为将螳螂养得活蹦乱跳的步骤。
一片寺庄,便全被我们追寻诸虫的足迹给勾勒了。
多年之前,路过一户正在造房的人家。生猛螳螂,半臂大小,螯如钢钳。它静静地停在一块用于装修的木头。当时的我眼里只有这只螳螂,现在回想起来,除了某道依稀的伤痕,已然记不清它的模样。却莫名忆起那块木。“锯子,切在一块宽厚的木头上,木头是淡色的,锯子只切进几分,仿佛不能再深入一些。午后的阳光如膜,蒙于其上,与其下有些木屑和灰尘的地面。”
然而毕竟是回忆,不知是否有所错觉。
入山处换成了老房子那边,目的是去摘些个猕猴桃。小而偏黄的山中猕猴桃不同于板栗树,它们生长在看不见地面的繁草茂林里,藤蔓攀爬于有数人高的空中,多半是要爬树或砍树才能采得些许成果。
而在我眼中,摘果不过是种象征,更在乎是去体会一番穿越真正山林的辛苦。这样一片山林,杂草丛生,草本植物犹盛;天空支离破碎,笔直的树只在顶部才有叶子,它们一年四季都在落叶,满地黯褐。山林里根本没有路,尽头的尽头仍是纯粹的自然造化,这儿有自在的野猪,自在的松鼠,自在的鹰,可是人类却连下个山也要半侧身子东抓西扶一步三回头万般不舍地小心挪移。我想了很久,原来当人类开始建造属于自己的文明时,自然的美便不再是为了我们方便,伊甸园的门从此不为我们大开。
我蹀躞而行,秉草折枝彳亍攀援,与林木相拥,与青葱执手,要同这山林一生相守一般。
小外公问我,“累不累?”有几分憨厚的面容,比足金真诚。
我笑了笑,不说话。伸手擦汗。
看着他转身开路,柴刀在手中虎虎生风;看着他缓步坚守,笑指沧桑。我蓦然发觉,自己,不曾提起的已经这么多了么。
他让我有些行程就不要跟上来了,过不去,果子他带回来就好。可是那儿能呢,已然衣衫不堪沾满尘埃,已然决定不再顾之,即将是更深的纯净吐纳,怎么就能放任了机会惘然在回忆中呢?
尽管最后登在高处握住猕猴桃丢入麻袋中的时候,更多的,倒是怅,与茫。
零离萧祈念执空。
傍晚归来,一身馈赠。手里还提着的是株七月一枝花。
我看寺庄的黄昏,紫金色大日恍如神居,予一层华贵裘袍披于山体,覆出宏壮轮廓,似那钢铁般厚重坚硬,腾洪般磅礴有力的矫健肌肉。以指呈缝向落日遥望,紫金光芒在手上的纹路间化作万千长剑,深刻图腾。
身后不论新房旧屋,一片恢恍。
我看寺庄的雨时,沧然天际水墨挥毫,屋体纷扬流光珠影。湿润壁墙,坚固光滑,铿然四立。墙确有裂纹,但拼力执守不让哪怕水粒渗透——雨中墙裂,苍劲极力。
身后不论峦峰渊谷,一片苍茫。
汤汤涵涵,旷然一叹。
关于寺庄的人和事,我了解得很少,但我也算看惯了寺庄的山与水,风与林。
我从不感叹寺庄为何不能是我的故乡,它静静地窝在千岛湖毫不起眼的一处群山里,独独品味,它只是慷慨地接纳了我。总有一天我会再没有理由向它前往,那个时候,寺庄的老辈亲人恐已不在人世,他们的子孙也将远离这个伴了他们成长却又给予他们生离及死别的伤心之地。而我一个大山的旁系,最多不过如此了。
至于那绵延的小溪,早给筑成水泥的水渠,那户人家的新屋又重建数次了。荒凉的田地连稻茬也已化作枯泥,与只在生长野茶叶的土坡对着面,不视不语。熟悉的面孔无可奈何地少去,童年的玩伴,都已经长大了吧。
我看青山,身前身后,它不曾挽留,毫无惜意。山中仍有诸虫,仍有猕猴桃,千年林澜静守循安,万年云岚揽镜相月。于千里兮,一步一印;于万疆兮,一水一山。平凡至斯。
最后仍是回忆,回忆里山峦的青葱与起伏在千般轮回里袭卷作一条汩汩的小溪,清澈的流淌中偶尔浮起记载着往事的水泡,縯向不知名的山更深处。
多年后也许会站在另外一处山头上,看见空中飞机扬过,浩然弥下洪流般的云迹。寺庄仍能够越过渺云与我青岚守望,而我,只再也回不到那个地方了。
仍是感谢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