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我参加工作不到二年就去世了,距今已整整37年。时间如流水,时刻冲刷岁月的痕迹,许多的记忆已经朦朦胧胧,只记得父亲去世那天是中秋节的第二天,灵棚外面的月亮很白很大……
父亲是一家建筑公司的木工,现在的泥木工月收入高的可达上万元,而那时候建筑单位的泥木工的属于收入比较低的工种。父亲在儿女面前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孔,他嗜酒吸烟,印象中的父亲总是手里端着一个酒杯、周身烟雾缭绕。现在仔细思量,父亲或许在用烟酒麻醉自己,以免被生活的重负而压垮。
我的母亲没有工作,父亲不高的收入被烟酒耗掉了一大半,故家庭常常陷入窘迫的境地。
1975年,我被列入“上山下乡”对象,母亲坚决反对我下乡,母亲的原话是这样说的:“闲在家里就闲在家里,要饿死一家都饿死!”父亲半天不吭声,大约为了声援母亲,慢吞吞地说了一句:跟我学木工吧,有门手艺不会饿死的。
我下乡不到半年,父亲就来到农村看我,我很诧异,父亲告诉我,他是为公司的木工厂采购木材出差,顺便来看我,然后他在自己的行李中窸窣,掏出几个煮熟的鸡蛋。稍带歉意地对我说;“光宝呀,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带……”下放农村三年多,这是家里亲人唯一看望我的一次。
为了让我能早日回城,时年52岁的父亲向单位打了报告,要求提前退休,以便让我顶职;在农村的我听到这个消息,有了几分安心,因为我看到了回城的希望。
1976年的春节,因为父亲的一个举措,弄得举家不欢,全家过了一个郁闷的春节;原来父亲单位对父母亲健在的职工每人分配1立方米木材(寿材),而父亲擅自做主,把这个1立方米木材送给了单位的一个厂长,父亲的理由是想让单位早点批准他的退休报告。母亲和姐姐大光其火:母亲说:可惜了,要一百多块钱呢,没用的,你请他喝了好几年的酒,那个党硬是没有入。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姐说:那个莫良心的,居然还要爸爸把一根一根的木头扛到他三楼的家,真的是吃了不得好死!
父亲嗫嚅,一脸委屈与羞愧。
父亲的退休报告一直没批,不过有父亲退休报告这档子事,回城的希望支撑我度过了那段艰苦的岁月。
1979年,我已经在父亲的单位做了两个月的临时工,这年的9月,我接到一个专科学校的录取书,而此时的我因为连续三次参加高考,求学的欲望不再强烈,我在当一个工人和做一名学生的选择中徘徊时,父亲单位的书记居然亲自来我家做母亲的工作。
“嫂子呀,光荣要去读书呢。”
母亲淡淡地回应:“去不去由他,反正已经在公司做事了。”
书记急切地说:“那不同呀,在公司里也就是个工人,读书出来是要当干部啊!”
母亲两眼发光:“当干部呀,那一定要去读书,他的老子就是吃了干部的亏,娘MB的,我的崽也去当个干部试试看!”
书记讪讪:“那是的,那是的。”
在学校读了半个月的书,姐来信告诉我,父亲要求提前退休的报告批了,那年父亲55岁,离退休还差5年,姐姐在信中愤愤不平,说父亲的退休指标被书记的女儿顶替了,好可惜的一个“国营指标”,父亲几年来一直想让我来顶职的,太欺负人!
毕业分配到行署某局当了一名干部,一日,父亲单位一个人拿着盖着大红印公章的介绍信,说木工厂设备改造,需要批4吨钢材指标,书记指示来找我云云,不说书记还好,说起书记我就莫名地来气,几句官腔把人给打发了。回家把此事一论,我姐大呼痛快,父亲温怒地瞥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光宝呀,那圆锯车间是要改造了啊,工人日晒雨淋,造孽呢。”父亲无形中表现出来的朴质和善良,给了我如何做人做事的思索和启迪。
父亲单位许多工友参加了父亲的追悼会,我作为孝子作答谢词,我照着自己写的文稿念,念到“爸爸,我再也听不到你喊我‘光宝’了”时,文稿上面的字一片模糊。
2020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