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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绿

  祖母走了,我赶回去的时候,老人尚未入土,叔叔和姑姑脸色灰白地扶着黑漆漆的棺柩哭得声嘶力竭,父亲则在一旁木讷地招呼着来往宾客。

   我止住脚步,不知该不该进屋。隔壁家的刘奶奶颠着一双小脚跑过来拉着我嚷嚷,“丫头,你可来了,去快过去,看看你奶奶,你是长孙女,看她一眼,让她安心走咯……”说着,老人又要哭了。

  两米长的棺柩,里面躺着的人穿着体面的寿衣,银灰色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手上那一对祖母绿的镯子,绿油油地泛着幽暗温润的光。祖母再没了老年痴呆时的神志不清和邋遢脏乱。

  她在不犯病的时候,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体面。她常梳一头梳的油光可鉴的头发,瘦小干瘪的身上穿着着对襟盘扣的棉麻上衣,下面是洗得干干净净的黑色或灰色棉麻裤子。平日,我倒是从未看到过那对完整的祖母绿,只记得这祖母绿是被小心地收在一个雕花的旧木盒子里的。祖母平日里绝不允许旁人去碰。

   祖母手上那对祖母绿的镯子,据说是由明清时期传到中原的祖母绿。祖父家祖上是富甲一方的财主,不知是那位有远见的曾祖置购了大批的祖母绿做成各色首饰挂件。富不过三代,靠着这批祖母绿曾祖们的生活倒也不错,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红军闹革命的时候,“打土豪,分田地”,曾祖父手里的大片良田和祖母绿一夕之间就充公了。经了这样的大变故,不过半年,曾祖父受不住打击撒手人寰,留下柔柔弱弱的曾祖母和三代单传、不满三岁的祖父。

   地主成分的祖父二十七八岁尚未讨到媳妇,曾祖母拜托的媒人将家里的门槛都快踩烂了,可一听祖父家的成分,竟没一个姑娘敢上门了。贫农出身的祖母,却主动找上门,说要嫁给祖父。曾祖母一听祖母愿意给儿子做媳妇,自然喜不自胜,紧锣密鼓的把婚事给办了。

   新婚的当夜,曾祖母祖母前去“密谈”,传给祖母一对祖母绿的镯子。听说祖上的规矩是,新媳妇进门,婆婆以祖母绿饰物做见面礼。到了祖父这一代,家里的财产尽数充公,不想曾祖母手里竟还留着这对镯子。后来这镯子竟成了家里的传家宝,被祖母压在了箱底。

   祖母同祖父结婚五年后,生下父亲。之后,叔叔和姑姑相继出生。作为家里的长子长孙,从出生的那一刻起父亲就被曾祖母和祖父疼到了心肝里。可祖母却不知为何,对自己身上掉下的这一块肉却似乎并不怎么宠爱,倒是更喜欢叔叔和姑姑一些。

   父亲生性老实厚道、寡言少语,全然没有祖母的八面玲珑,也不似祖父能说会道。十三岁那年,村里一个外出多年的远房亲戚回村探亲,看中父亲的老实,想要带他去城里继续学习,同祖父祖母商量着交出五百块钱的学费就带走父亲。五百块在当时的乡村,不亚于现在的五万块。祖父想将家里的那对祖母绿当了抵充父母的学费,祖母却抵死不从,扬言说,祖父若敢这样,自己马上就去上吊。

  最后,父亲自然是没能跟那亲戚进城学习,适逢打工浪潮的兴起,父亲便同一群十三四岁的老乡一起进了城,从给工地搬砖开始,慢慢摸索学了门泥瓦匠的手艺,十几年南来北往地辗转于各个大小城市。

  当年,由于父亲没跟远方亲戚外出求学,亲戚选择带走了村子里的另一个年轻人。十几年之后,那青年成了市里的高官,带着一家老小远离故土。

   父亲是在二十五岁那年遇上二十三岁的母亲的,一对城市里艰难求生的年轻人因为乡音乡情走到了一起,爱情的火花迅速蔓延,同年有了我。年关将近的时候,父亲带着大着肚子的母亲回家,彼时,祖母正准备为父亲物色一位他的远房表妹作媳妇,一向寡言的父亲,因为母亲,第一次反抗了他的母亲。父亲声嘶力竭地争吵——一在外闯荡的艰辛、命运的不公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

   祖母第一次垂下了固执的头颅,但母亲的“狐媚子”形象却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里。家里的争吵将久病的祖父气得卧床不起。但第二天,写有父亲与母亲名字的喜帖还是被送到街坊四邻的手中。

   就在家人欢天喜地地准备母亲与父亲的婚礼时,祖父突然病情加重,在两人将要举行婚礼的前半个月时合上了双眼。红事变白事,父亲与母亲的婚礼被取消,只领了红色的结婚证,而这不被祝福的婚礼好像也暗示着多年后,他们手里红色的证件会一夕之间变成了绿色的。

   祖母母亲的厌恶像河沟里的水草一样疯长。一个女人,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冒冒然地就跟着父亲回来了,还未进门就克死了公公,不是扫把星是什么呢!可祖母忘了,多年前,她嫁给祖父也是没有什么父母之命的……

   父亲在过完年,为祖父守七之后,被祖母以家里没钱一家老小需要供养为由,再次被打发到城里融入打工大军,离开怀孕七月的母亲。父亲一走,母亲祖母的相处愈加困难,母亲挺着大肚子事事亲力亲为,两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母亲在井边打水时不慎失足落水——命不该绝的母亲被路过的村里人救起来,生下不足月的我,祖母赶到医院时,听闻生下个女娃子,发电报给父亲让他不用回家。不久,医生告诉祖母母亲,尽管抢救及时,可母亲寒气入体,再不能做母亲,自此之后,祖母母亲势同水火。

   我满周岁的时候,母亲坚持做流水席,请回了父亲主持大局。三天之后,母亲将我扔给祖母,同父亲一起踏上了南下的火车。父亲在工地,母亲凭借着一双巧手进了制衣厂,还是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没了祖母的压制母亲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每年过年,母亲会拎回大包小包,有我在十二月底就开始数着日子期盼的零食和各式乡村里不常见的衣服。母亲将辛苦背回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地送给各家的亲戚邻居,却从不曾为祖母准备半寸布匹。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十岁那年。 (心灵鸡汤 )

   父亲少言寡语,对祖母母亲的争吵从不发表半句言论,只在吵的厉害时将母亲拉回房,要说他对祖母的感情也许比母亲祖母来的更为复杂。家里的长房长孙,虽然少言寡语,可平日里从未忤逆过祖母什么呢!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机会被活活掐断,原本指望着以后能有个儿子培养出来,可是如今也生生的没了。母亲还有法子发泄出来,可他呢,他连发泄的地方都没有……

   母亲同父亲结婚的第六年,祖母一手操办给叔叔娶了媳妇,婶子进门的第二天手腕上多了只绿油油的镯子,那是我和母亲第一次见到祖母绿。母亲想起父亲曾给她讲过的一对祖母绿镯子,心里认定婶子手腕上的那镯子是祖母给的,心里的恨意更深了几分。后来,母亲祖母再吵架,话题就再也没离开过剩下的那只祖母绿。祖母气急了,倚着门捶胸顿足,“当年,我就不该让你这扫把星进门,害的我没孙子抱不说,还欺负我这个老太婆,那祖母绿我到死都不会给你……”

   被母亲挂在嘴边的祖母绿,母亲终究没拿到,只是到最后也许她是真的不再在乎那只祖母绿了。

   我八岁那年,婶子生下了家里的第一个男孩,祖母得了信,急急忙忙的上街去买香烛鞭炮告慰祖先,岂料两个月后堂弟被查出先天性脑瘤,祖母求来各种偏方终究是徒劳的,堂弟被婶子抱回来的时候,我尚不知悲伤为何物,只记得祖母一个人在厅堂里坐了一夜。

   后来婶子生下两个女儿,被村里的妇女主任派人抬到了医院,祖母的孙子梦彻底破灭,为此她去妇女主任家门口叫骂了一个月。

   母亲同我说,幸亏婶子没生下儿子,不然她的日子更不好过,一定是因为祖母留着祖母绿惹的灾。什么也不懂的我,将这些话讲给了祖母讨糖吃,引发了一场祖母、婶子与母亲的三人大战。

   也许,真的是那对祖母绿不祥。父亲与母亲结婚的第十个年头,父亲在工地上不慎摔断腿,在没有保险制度的年月,这样的大事足以让一个家庭毁灭。母亲陪着父亲回了家,时光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里被消磨殆尽,父亲熬过两次大的手术终于侥幸逃脱了轮椅,右腿却还是比左腿短了三公分。

   两年后,父亲扔掉双拐的那天,祖母在祭祖之后将剩下的那只祖母绿从雕花的旧盒子里取出来放到了母亲手心里。母亲脸上的表情连带着身上那些扎人的刺终于在时光里被打磨的什么也不剩了,手心里的祖母绿被她放在了桌上,突兀却又自然地拿出了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书。

   母亲的离开,让日渐苍老的祖母突然间又变得强硬了起来。因为身体的原因日日酗酒的父亲,少不更事的我,都在等着她,让她无处可逃。

   偶尔清醒的父亲,眼睛里的清明不再,祖母成了他所有悲哀的源头。妻子的远走,命运的不公,也许只有对祖母的恶言相向才能得以宣泄。而我的祖母,她好像突然间顿悟了生活的所有,虔诚的相信着神明,承受着儿子的怒骂,却一再对着她的长孙女说,妈妈会回来。

  后来,母亲真的回来了,离开了两年之后的她回来带我离开。祖母穿着分不出颜色的棉麻对襟盘扣上衣,呆呆的坐在老藤椅上,看母亲像是一个陌生人。彼时,她的老年痴呆症尚属早期,只是偶尔会认不出人,而母亲,也许是她终究不愿意认出来的那一个。

  哀乐声和鞭炮声重重地响起。前来吊唁的人同父亲说着诸如不要难过,算是高寿了,生前也享了不少福之类的话。我恍惚间想起十二岁的时候,母亲离家的夜晚,她抱着我摇着蒲扇自言自语,“阿落乖,你妈妈到过年了,就回来看你,给你带好多好多好吃的……”我好像又看见了十四岁那年,我搂着神智不清的她做着承诺,“祖母,等阿落,等阿落回来了,让妈妈来接你去照顾……”可一转身,我见到的就是躺在黑漆漆的棺柩里的她了。

   祖母被浩浩荡荡的送葬队,送到祖父的坟茔旁。新竖起来的墓碑,婶子在焚烧祖母的旧物,不足巴掌大的绣鞋,她平日里常穿的旧衣服,随身的物件——还有一本,不知从那掉落出来的,写着我名字的作业本。

   纸张在岁月的积累下开始泛黄,歪歪扭扭的字迹断断续续地记录着祖母心里的历史。父亲想要去远方求学,不同意是因为答应了曾祖母要守住家里最后的一点祖母绿,更多的还有舍不得父亲去受寄人篱下的苦;母亲嫁过来,祖父病亡,不待见母亲不过是心里的苦闷无处发泄……剩下的呢?剩下的我竟不敢再看下去了,我实在想象不出来只上了小学四年级的祖母,是怎样颤颤巍巍地写下这样的日记的。

   婶子同我一起整理旧物时说,“走之前,突然就清醒了呢,自言自语的说对不起你妈,交代一定要把祖母绿让她带下去。这东西,怕真是不详呢!当年家里的东西都被充公了,曾祖母偷偷留了这对镯子,后来就因为这镯子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了……”

   祖母,岁月的尖刀毫不留情地迎面而来,而她,除了承受,再也做不了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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