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秋天,在一个充满阳光的清晨,在黔东一个偏远山区的路上,一个青年背着行李步履匆匆,他不曾抬头流连乡山的奇光异景,也没停下打量前方的路,只是一直赶路,穿过一片树林,越过河,又再翻过两座山,路还在山腰间盘旋。弯曲的路,起伏的山,都载满了他的希望。
不知走了多久,他能听到鸡鸣狗吠的声音了,再过两个弯,就有炊烟在他眼前蔓延开来了,是一个不大的村庄。他稍有放慢脚步,开始张望,他要在这里寻找一所叫秦川的小学。需要在十点钟之前赶去那里报到。
一晃过去,不知觉已是25年前的事了,当日的见识,依然历历在目,恍如昨日。那天,他的教师生涯开始了。
他工作的地方是一栋修建在山坳里破烂不堪的瓦房。瓦房靠在通往各村的大路,尽管这样,放学之后,这里还是格外冷清,五把锁齐齐的挂在通了窟窿的门框上,当他挂完最后一把,他习惯性的回过头看看刚走过的走廊,看有没有漏关的窗户。说是窗,其实只是让房子的构建看起来和谐罢了,窗户已经只剩快朽掉的木架子。穿堂风随时会把孩子的书本吹掉地下。
假如说南方的秋冬没有明显的界限,只要是在路上看到孩子们带着蛇皮口袋去上课,就知道冬天快来了,快到这栋房子了。
确定好没有之后,他才走入坑坑洼洼的院坝,就是所谓的操场。静静的看守被孩子跑过激起尘灰,空荡荡的,这时候他就一个人在操场探望周围比山更远的地方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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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流水光阴,当年的英姿飒爽,如今只能在发黄的照片中看到了,时间雕刻着容颜,他那一头泛着银光的发丝,那光,已经不能把经不起风的天灵隐藏了。细嫩的双手也给粉笔灰换了模样。现在多累几下,他就能听到从自己骨骼中发出如坏了的机器发出的磨损声,感到力不从心了,他发现,他老了。
忆起当年,雄姿英发,胸有载天地之气,臂有涛挽狂澜之力,一个人要上语文、数学、自然、思品学科,每天站5个小时,坐四个小时,走三个小时。只有这样,他才感觉到充实。
二十五年如一日,他终于累到了,现在,他的腰直不起来了,脚步也蹒跚了,脖子也不如从前灵活了,他的身体四分之一处瘫痪了。每一次孩子在背后向他问好,他总是先移动右脚,然后缓慢扭转过身来,偏着头,报以慈祥微笑。
颈椎、腰椎的疼痛每天都折磨着他,加上他多年的风湿,每当风雨夜来临,他的疼痛倍加,有时实在受不了,他就起来工作,通宵踏旦的工作,通过工作来麻醉自己,这样便忘了疼。
病痛可以夺走健康,却毁不掉坚定理想,他用蹒跚的脚步拖着身子又走到学校,用被病痛压弯的腰承负孩子们的希望。
也许他真该好好的休息了,好好安享他的天伦之乐,可是他有太多的不舍,舍不得校园,舍不得校园里那一张张天真的笑脸,也许,他的快乐本就来源于三尺讲台,校园是他的快乐源泉。
他还记得,冬天上课时和学生一起跺脚,一起朗读,踩出韵律,读出温度。下课看孩子们在门角里玩“追加油”游戏,相互拥挤取暖。
他还记得,一到冬天,孩子们的手就会变得又红又大了,胖嘟嘟的,可爱极了,可是经历过的都知道那是生冻疮了,又痛又痒,难受级了。一张张红彤彤的笑脸,像一个个熟透的苹果,隔着老远,都能闻出他的味来,又如一朵朵盛开的茶花,为冬日的冰冷阳光添光加彩。如此童真的面孔,总会让人看到眼眶湿了也不会察觉。 (哲理故事大全 )
他还记得,夏天每逢下雨,教室便上演一出大搬迁,移一移讲台,挪一挪桌子,老师找地方站,学生找地方坐,以便不要让雨滴落到课桌上。
他还记得,孩子们是如此的喜欢水,穿着胶靴在水里又蹦又跳,怎么也叫不住,他们把衣服弄湿了,不怕老师的呵斥,不担心衣妈妈手里的棒子,因为下雨是天赐给他们的游戏,他们会好好享受,他们就是那么自然烂漫,不曾想过他们连一把像样的雨伞都没有,只有斗篷。不曾想过明天还要穿着这身衣服来上课。他们只想着能在校园里玩雨。
如今,他不再站在讲台,不再给孩子讲笑话、不再和孩子一起戏耍,可是他依然看着孩子长大。现在,他整天对着电脑看密密麻麻的数字,整理繁琐的资料。
他的坚守,凭什支撑着?
教师,教书育人,文明传承者,智慧的启蒙者,一个令人自豪的职业,一份能够光宗耀祖的职业。不过这都是近三十年前的思想了,而今,教师是寂寞的,清贫的。在文化大爆炸的年代,启蒙的身份已被弱化,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光宗耀祖业已被土豪金所掩盖。据各省每年招考教师岗位粗略计算,各地方每年的教师缺口数以万计。这意味着每年有千万老师转行或退休。
而他依旧坚守,带着病痛,他的这份坚守,是来至于一个知识分子的操守与节气。中国文人自古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为座右铭,教育者是文人中的部分,更有教化世人的天职。教育在中国一直备受重视,过去是学在士族门阀里,改革开放后,教育才逐渐从精英化转变为大众化,尤其是80年代恢复高考这一事件,重竖尊师重教旗帜。到2000年,短暂的20年间,中国普九工作基本覆盖全国。而他就在这两个重大历史事件中成长。
在八十年代初,中国的文盲差不多占全国总人口的七成。而农村,五十人中有四十九人是文盲。出身在农村的他,恰又走回农村,他又岂能置之罔闻呢?他深能体会农村孩子的生活,他们本来应该在校园里成群结队的游戏,在教室里读书演算,可是贫穷催促他们去承担不适宜他们年纪的责任,为母亲分担家务,洗洗衣服,生火烧饭,洗衣打柴。
他们的求知欲强烈且单纯,记得在一次控缀保学工作中,他正和家长攀谈时,家长的小儿子满心雀跃的跑过来对他说,“你看,这是我的名字,”歪歪斜斜的字站在一张破烂但很干净的纸张上。在他们心里,他们只敢想能会写自己的名字,连多认识一个字都是一种奢望。
直到今天,他都无法忘记那一张脸,那个名字。那几个字满满的希望,如有千斤,让他感觉到无比的压郁、心酸。
而他们求学之路更苦于他人,他们每天五点起床,吃一点炒饭就去上学,一直要等到放学,从早上六点到下午六点,有零用钱的可以有一点零食,没有的则就这样空着肚子忍着。
当时他便暗自许诺,他要坚定守住这一片土地,播下知识的种子,并要看到他发芽,成长。那个诺言,他用了二十五年的时间来兑现,不,他还要继续下去。
他说:“这里没有艰苦,只有乐趣,是来自于一种使命感的乐趣,当送走一批又一批的新生,又迎来一张又一张的笑脸。他们充满了希望,我也就看到了希望。”
他的坚守,难道只是一个文化人的操守与节气,难道不是一个从大山走出来的人对大山的责任?
始写于9月10号
完于9月13号
献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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