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人生活在一起，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摩擦，即使是我家这样，二老已经一个94，一个87了，我和室友也是中老年人了，还是会有。
昨天室友又懊恼了，因为发现阳台上又乱七八糟一堆不知道哪来的破东西了。
二老年轻的时候养6个孩子，五六十年代，每个孩子都经历了贫穷。二老把这6个孩子养大，还养得高高大大，真是非常勤劳非常肯吃苦的。家在城市里，二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找块地去种菜种点粮食，室友很小的时候就被爹拉着干活。老婆婆在肉厂工作，会买最便宜的猪肺猪下水回来给孩子们补充营养。搞得现在这些东西室友一碰都不要碰，以前吃太多了，反而是我，特别爱大肠。
因为经历过匮乏，所以二老什么也舍不得扔，新东西藏起来，旧东西堆起来。买给老婆婆的衣服她还喜欢穿起来，老爷子一律藏起来，他说，要放着以后不会动了，需要保姆照顾的时候穿，显得体面一点。
但这只是他的借口，前年春节住院，有护工，她嘱咐来帮忙的三姐回家给他带衣服，特别叮嘱带哪几件旧的，不要搞错。
年轻时的经历形成的习惯已经在血液里了。
他们的生活能力特别强，十几年前，他们就开始买各种菜籽回家在门口种菜。春夏秋冬种不同的菜。这些他们都是一手落的，我和室友没有时间和兴趣来做这些，也不会去帮忙。他们也不知道哪儿拣来一捆捆的竹竿，夏天搭丝瓜棚。除了有一年，丝瓜长得不错，其他的年份都没长几根。老婆婆就说后门这块地朝北，没有太阳，所以种不好。然后跑到前门去折腾，破坏了前门的景观。而在这之前，老爷子在90不到那年，为了菜能晒到太阳，用梯子爬高，把后门的一棵枝繁叶茂树砍成了瘌痢头。
室友特别生气，觉得二老完全不尊重我们的生活方式和审美，在不报备的情况下搞各种破坏。
二老什么都舍不得扔，牛奶盒子都踩扁攒起来和纸板箱一起卖。用坏的雨伞，拖把，扫帚都堆在那里，连阳台上放肥皂的盒子都是又薄又破，不知道哪儿来的。
他们还不知道哪儿弄来各种各样的花盆和桶，有些还是刷墙用的桶，还有各种烂绳子，还有不知道哪儿捡来的凳子……室友过段时间清理一次，几个星期以后又会多出来很多东西。
昨天我吃午饭的时候听到室友又恼了，整理的时候，一个花盆又碎在客厅。我只好放下碗去一起整理，用肉身平息双方的怒气。
不过我在整理的时候也差点晕倒，不参与不知道，一参与才知道光破桶就有这么多个，破扫帚也有这么多，还有坏掉的不能穿的鞋子都放在一个纸板箱里，后面堆着一大块不知道干嘛用的旧三夹板，旁边一堆竹竿上还挂着三把破伞。
我一边阻止双方开火，一边态度坚决地把这些东西扔了出去，然后好好地把阳台冲了N遍。在众多的扫帚中，我没有发现之前我买的一把新的扫树叶的，只有旧的，新的不知道放哪儿了。
我们在往外扔东西的时候，我作为人肉阻燃剂还是有一定的冷静现场的作用。室友于是语重心长地跟老娘说：这些东西扔掉，完全不会影响你们种菜，你们要想通点，不要搞这么多破东西在那儿招蚊子。
老婆婆情商还是很高的，对儿子有着天然的妥协，至少表面上。就有一次不知道啥事把她惹毛了，闷在房间不出来。我去打圆场，她让我帮她买票要回老家。我坐下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把室友骂了一顿，老太太的情绪也就过去了。
室友事后会在家庭群里检讨，说自己的脾气有时候爹妈会受不了，老太太就会说：不会受不了，自己的儿子，不会的。情绪过去后，她也怕儿子难受。
老爷子则会刚一点，事后也会没事，当时就会愤而上楼，通常还要叫上老太太一起，以示和我们分属不同阵营。老太太则不会这么做，她会调整一下自己，去晾洗衣机洗好的衣服。
昨天我和室友讨论：老人家破坏景观，拣破烂，做我们的审美不一样的事，是不尊重我们的生活方式，那么，我们剥夺他们囤货，乱堆，指责他们把好东西藏起来，并没有征得他们同意就扔掉那些，是不是也不尊重他们的生活方式？
我们是不是默认这个家的主人是我们俩，所以觉得他们应该听我们的？这里面有没有隐藏情绪暴力？
我觉得这是个哲学问题。什么是正确的生活方式？我们当然认为是我们的，简洁，干净，现代。他们觉得是他们的，顺手，自立，有事做。
室友除了哲学问题还会考虑现实问题。比如前年，老爷子摔到脊椎骨折，就是因为爬高捆竹子，竹子往外倒，摔下来了。室友觉得不能太任由老人按他们的方式，一是他们毕竟年岁已高，可能会有各种意外，他们自己吃苦头，也会不必要地打乱我们的生活。也是，这些年，二老也住过好几次院，有两个除夕，我们都在医院。
我很赞赏室友的理性，他把控着家里的原则，让我可以成为那个输出更多宽容的人。
当然，这里又有一个哲学问题：我们是否应该以结果为导向，限制老人的行动自由？反过来，作为后果（比如老人摔伤）的直接承受者，是否有权利对老人的行为提出要求？以及，限制老人的行为对他们而言是好还是不好？我们是怕自己麻烦还是真为他们好？以及，我们有没有因为怕麻烦而控制他们行为的权利？
我和室友就在那里正方反方换角度否定之否定。
回到现实中，老爷子和老太太不一样，老太太爱玩手机，天天在家庭群里和子女聊天，老爷子不会用，也不肯学。有时候他坐在客厅里，啥事也不做，就这样坐着。我有时候看着他就这么坐着，就想，他也是很闷的吧，所以，把拖把拆了扎，扎了拆。所以把晾衣升降绳修来修去，修到完全不能用，再找人来换。
如果我们为了自己的整洁，让他们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他们是不是会更闷？而他们能做的也就是年轻时延续下来的这些事情。但室友说，他们也是可以做点妥协的，比如不要拣东西回家。但这些东西他们认为是有用的呀，比如拣来的一个凳子，他们是用来搁花盆的。其实如果他们需要，我们可以在网上买好看的，和环境配套的架子给他们。但他们的生活自成体系，都是顺手拈来，没有这么多规划。
好在我和室友，基本上能把情绪问题及时归为哲学问题，也就可以每天三省吾身。我们其实不喜欢用“孝顺”这类词来表达日常，尽管室友的姐妹们一直对我们充满感激，认为我们承担了照顾父母的责任。我们习惯于互相把二老也看成室友，我们要处理的是不同生活习惯的室友，如何互相理解和妥协。我们也不认为这是我们的大付出，而是，就目前来说，二老住我们这里是最合适的。
十几年前，我们搬到这个大点的房子，我俩都很忙，搬家之前的打包都是70多岁的老爷子干的。搬到新家两个月后，二老在饭桌上跟我们说：喜欢这里的环境，想一直住在这里，不回去了。
我当时挺感动的，我想，二老这么自尊的人，非常信任我们才会这么说。信任我们会接受，信任我们会善待，也信任我们有能力安排一切。
虽然今天扔了二老的东西，但他俩的气也不会超过半天，我写完这篇文章，老爷子多半已经在洗晚上要吃的菜了，我也要下楼烤鸡去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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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学会数“7”，我就不丢东西了
作者：鲁瑾 电台主持人/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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