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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

那年的北平不是那么安稳,空气中多了些微妙的气味,危险,紧张,崩坏又或是其他。总之,人们不像之前般从容了,风吹着路上的纸屑,路旁的茶摊也不再开了。不过北平到底多了些东西,那是人们口中的“洋鬼子”,他们一个个金发碧眼,身材倒是高挑,只是身上老有些驱散不掉的体味,女人就在身上扑打了大量的香水。北平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闻起来这么刺鼻,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世道,这就是世道。

老铁坐在马路牙子上,跟其他的黄包车夫没什么不一样的,要说不一样,就是老铁的身子佝偻的严重,拉着车往前跑的时候,头好像就要埋到自己的怀里,车上的客人见他这样发了慌,可老铁就是有一种本事,路就在他的心里,他不需要看就能凭着两条腿把客人送到地方。老铁的腿是罗圈腿,两膝之间差了有一只手掌,跑起来摇摇晃晃的,不很安稳,可奇怪他的生意不差,应该也是在京城黄包车夫里叫得出名声的。老铁不是北平人,是从北方讨生活来的,在这待了几年,一口北方话还是没改。客人就是喜欢他的这一口北方话,他心直口快,看到什么不平就骂出来,也不管有没有人在车上,一开始觉得粗俗,可下一次又想坐老铁的车,想再听听这段滑稽的骂腔。说说,老铁没什么不一样,可仔细点,就会发现老铁每个地方都跟别人不一样,一见到他这张脸,你会觉得讨厌,可这张脸就在你心里了,慢慢顺眼起来,这就是老铁,跟磁铁一样,其貌不扬,却吸引着什么。

老铁一早上都没有等到什么生意,这世道是萧条了,就连北平也没什么人肯坐黄包车了,是舍不得那么两个钱,大家都沦落到这么困窘的地步,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吧,想,真正的原因是心理不安稳,觉得坐黄包车太招摇,现在这个时候,人人都不想太出头,不想太显眼,因为枪打出头鸟。前个几天儿,在东直门那块,一个中国人跟一个洋鬼子争车子,结果那个中国人被洋鬼子打倒在地,用手里的手杖使劲的戳中国人的脑袋,皮磨破了,洋鬼子还不收手,直到那个人口里吐了白沫,才大摇大摆的走开,当时围观的人何止百人,却没人上前阻止。这狗世道,是洋鬼子的,不是中国人的了。

一早上,老铁肚子饥,去近旁的早点摊子,要了碗豆浆,外加三个烧饼。店主认识老铁,知道老铁喜欢发议论,他就说:“老铁,东直门那块死了个人儿你知不知道,现在洋鬼子猖獗的。”

“少跟老子讲废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一大群人看着那人被打死,都不知道上前搭把手,等到人死了,就在这里说这些不痛不痒的狗屁话,你跟他们都是他娘的一个德行,我告诉你,给你面儿,在你这吃,不然我真想把你这个摊子掀了。”

“野蛮人,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对洋鬼子发,我只是个苦老百姓,我能做的了什么,摆个摊子挣个糊口。再说,是政府无能,管得了我们什么事。”

“你就不会把来这里吃的洋鬼子赶出去,你看看你,陪个笑脸像个**一样,还他娘的是我见过最丑的**。”

“老铁,我没你大义,我是只要活下去就够了,命最重要不是,别跟洋人过不去,那只会自讨苦吃。哎呦呦,说曹操曹操到,有个洋鬼子在你车边转悠呢。”

老铁回过头一看,真的有一个洋鬼子在车边踱着步子,老铁走过去,对着那个洋鬼子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洋鬼子也听不懂,以为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人是在问自己要车费,就从裤兜里抓出红红绿绿一堆票子,凑到老铁面前。老铁手一打,钱都落在地上,引得很多人来捡,那个洋鬼子恶狠狠的盯着老铁,老铁回手就是一巴掌,旁边正好有巡捕房的人过去,老铁连同他的车一齐被逮到了巡捕房。

巡捕房的管事知道了事情的因由,给老铁卸了手铐,还端来一杯茶。

“大兄弟,这件事做得好,有骨气,真给我们中国人长脸了,可是胳膊是拧不过大腿,在洋鬼子面前别说是你了,就连我也就是个孙子。中国人得有骨气,不能被洋人看软,可是你也在北平拉了不少年车了,你知道这是个什么世道,能不争就不争,凡事忍着点好。”管事的说的很中肯,看得出也是满心的无奈,他敬佩老铁的不卑不亢,可是想到时代的潮流,又暗暗的叹口气,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孬种,别人爬到我们头上拉屎了,我们还要伸着舌头舔他们屁股。”老铁说完,夺门而出,只听到管事的在后面喊,“兄弟,车子我没扣,兄弟,不要惹事,凡是忍着点。”

老铁拉回了他的车,这是他在这座城市唯一的标志,也是唯一的价值,他拼命地拉车,就是想挣一点钱,买一辆自己的车,这是每个车夫都想要的。老铁知道自己,他没什么文化,也不会拍马屁,更不会去骗别人,按说这幅长相,去赌场当个看守还不错,可老铁见不了来赌场人的颓废样,就是因为这么些废物,洋人才那么肆意妄为。最后,他当了个拉车的,勤勤恳恳,老老实实,没有什么大富贵,可是卖力气,赚辛苦钱,落得一个心安理得。

自从这场拒载洋人风波以后,老铁的名气是越来越响了,坐他的车的人又变得多了起来,人们都觉得他是个汉子,做他的车就是扬眉吐气,还有同行也对他格外尊敬了,一见面就大哥长,大哥短,来了生意也不跟他抢,因为他们敬佩老铁的尊严。

老铁还是按照以往的习惯,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他也觉得别人对他的态度有一些不一样了,可这又当不了饭吃,也不能让别人把一辆八成新的车折个六成卖给他。可是经过了拒载洋人之后,他就想这样继续下去,并且要鼓动别人一起,他要洋人看看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中国人的脊梁不是可以轻易压弯的,当然,他想不到这么有内涵的词,他能想到的只是,“洋鬼子,**你娘。”

当时,北平城里有所谓的洋人区,那里是中国人不得入内的,门口经常挂着“中国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老铁觉得洋人的这个办法不错,于是在北平的大街小巷里收集着印着洋人的画报。过了几天,人们能看到一个驼背的人拉了一辆浑身贴满洋人画报的黄包车在城里穿行,而画报上大多是女人,其中贴在车后背上的画报是一个裸体女人,上面用墨水画了一个大叉叉,这是跟“中国人与狗不得入内”一样的意思,从此这辆车就是真正属于中国人的,洋鬼子想来坐,先得问问老铁的拳头。这回,老铁拉车的时候不在佝偻着背了,他尽量挺直身体,向所有看着他的人点头致意,口里还不断的说,“去洋鬼子他娘的,去洋鬼子他娘的。”另一方面,他积极的鼓动同行人一起拒载洋人,可是没有人响应,大家都要养家,现在本来钱就不容易赚,如果不载洋人,恐怕就难活下去了,老铁每次都跟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你们这些没骨气的家伙,你们知道你们把洋人拉到那去了,你们把他们拉去嫖中国女人,你们把他们拉到赌场,去赢中国人的钱,你们就为这么点钱,连脸面都不要了。”底下人也不辩驳,因为自己知道理亏,可生活是生活啊,自己只是普通百姓,自己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就因为黄包车不载他们,他们就滚出中国了,理由就是,中国黄包车不拉,脚磨得起泡。这无疑是一个笑话,现在的中国就是一个笑话,每个人都是这一场滑稽剧的演员,只是大多数人都在演着小人物,可就是这么一个个小人物推动着历史的发展,现在老铁想出头了,可毕竟滑稽。

老铁拉着这部车走在北平的街巷里,很多洋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了,他们不想惹上什么麻烦,尤其是老铁这种市井的琐碎人物,而坐老铁的车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哪个人也不敢坐,做了就是对洋人的不敬,他们不想因为这点心情畅快,招惹上洋人,民族的衰微是势在必然的,这点骨气,尊严,都抛了去,在洋人面前像条狗一样活下去,也总比死在自己的土地上要好。渐渐地,老铁被人冷落了,不管是以前的熟客还是同行,他不能顺应潮流,就注定会遭到这种待遇。自然,他可以继续吾行吾素下去,代价是,变成孤家寡人,变成一个老疯子,变成北平城里多余的人。街上,再也没有人跟他招呼,因为他们怕有洋人的眼线,毕竟假洋鬼子是比洋鬼子更多的,老铁已经被盯上了,跟老铁扯上关系必定会遭大祸。算啦,算啦,把心收一收,过自己的生活,该抽大烟的抽大烟,该赌的赌,该养小老婆的养小老婆,该斗蟋蟀的斗蟋蟀,反正现在活得也不错,何况洋人出手大方得很,人也不精明,就这样活下去,老铁,失去了磁力。

老铁在街上逡巡了几日,一切都看在眼里,他选择了沉默,没有再骂娘,他还在拉车,只是现在不拉人,拉货。拉货比拉人赚钱,可是也累,不过几天,他的背又弯了下去,罗圈腿更严重了,车子吱嘎吱嘎的,两个老伙伴好像一下子就老了。

路上还是都是洋人,还是有很浓的香水味,老铁捏着鼻子,可也还是闻得到,每一个能让他躲开这种气味的地方,整个北平,不,整个中国都陷在这种气味中不能自拔了,既然不能抵抗,就接受,颓丧,好一些,麻木,好一些。老铁的脑袋好像要炸开,模模糊糊里,他好像看见一个洋女人向他这边跑来,手上还抱了一个脸色发青的小洋鬼子,那个女人到老铁面前,不断地说,不断的说,老铁脑子嗡嗡的,他一把抓起女人怀里的小孩放在了车上,那个女人也想上来,可被老铁赶了下去,于是,北平城里出现了滑稽的一幕,老铁拉着满是裸体女人画报的车在前面跑,车上坐了一个脸色发青的小洋人,车后追着一个有些肥胖的洋人女人,老铁听到笑声,小孩子的呻吟声,后面胖女人的呼哧声。

城墙之下,老铁抓着红红绿绿一叠票子,向着天空撒去,有很多人在捡,一看,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他恨恨的咬出一句话,“滚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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